簷前滴漏,斷斷續續的不住。庭院裏麵,水浸紫苔,風侵鐵馬,一片的秋風秋雨,陰慘慘好不淒涼。湘簾不卷,室內的明朗燈光,卻從裏映出。室中的蕭皇後,翠黛含愁,朱顏憔悴,支頤側坐,不住的長籲短歎。在她對座的,便是個宇文化及,已經醉眼模糊,兀是不肯停杯,隻顧一杯又一杯的狂飲。猛的將杯兒在桌上一碰,嚇了蕭皇後一驚,含顰一瞧,卻見化及哈哈大笑。蕭皇後長歎一聲道:“日暮途窮,狼狽到這般光景。你還有什麼心情,值得如此狂歡!”化及一雙通紅的醉眼,向蕭皇後一瞟,接著舉起杯兒,飲盡杯酒又是一陣狂笑。
蕭皇後知他醉了,忙道:“快不要飲下去了,早些安息罷!”化及搖了搖頭兒道:“哪裏睡得著,除非……”他說到此處,卻又忍住了,不再往下說出。蕭皇後含疑問道:“除非怎樣?”化及停了半晌,方始一笑道:“說了出來,皇後諒也不惱。”蕭皇後道:“我還惱你作甚?”化及道:“真的麼?”蕭皇後微笑道:“哪個說假?”化及道:“人生終有一死,但能得做一天皇帝,雖是即死,我也甘心!”
蕭皇後聽了話兒,已知化及不懷好意,急道:“你此刻權在眾上,宛似天子,何必擁個虛名,定要稱帝呢!”化及道:“實權雖得,虛名終須成立。”蕭皇後道:“果然稱帝,原是無人能阻,但憑你處置好了!”化及皺了皺眉兒道:“隻是那個秦王如何?”蕭皇後道:“立也是你立的,廢也是由你廢了,他還能和你倔強麼?”化及點頭道:“原是如此,但依我看來,將他廢去留著終覺不妥。索性除去了他,免了許多周折。”蕭皇後苦笑道:“那又何必呢?他的命兒,就饒了他罷!”化及搖首道:“那可不能。”蕭皇後見化及已是絕然,知難挽回,隻索罷了,聽憑化及去處置。一宵易過,到了那天清晨,化及即命人殺了秦王浩,僭稱許帝,過他皇帝癮。
時光迅速,轉瞬半年過去。魏縣又給李淵的從弟淮南王李神通所破。化及帶了蕭皇後等逃往聊城,未及安頓就緒,夏王竇建德,已是親率大軍,以楊義臣為行軍大元帥,範願為先行,線娘和薛冶兒斷後,共有馬步軍兵六萬人。小小一個聊城,怎能經得起攻擊!又有義臣在內謀劃,不消幾天工夫,便將聊城攻破,生擒了化及、智及。蕭皇後等一般人,自然也逃走不了。建德進了聊城,安民即畢,薛冶兒便想殺了蕭皇後,向建德聲請。建德慌道:“此卻不能,蕭後雖是失節,究為母後,不是我們所能加害。化及兄弟,則理應受誅,我自能處置,為兄弟雪仇。”冶兒無可奈何,含淚而退。建德恐冶兒加害蕭皇後,便使人護衛蕭皇後。
到了明天,建德請蕭皇後登殿,建德行臣禮朝見,羞得蕭皇後不敢抬頭。建德遂命人立了煬帝和秦王浩的神主,率了百官,素服發哀。先將宇文智及等梟斬致祭,獨有化及,卻囚住在檻車,欲帶回樂壽梟首示眾。待到祭畢,城外傳進一書,卻是楊義臣所遺。建德急忙拆視,函中大約說是叛賊已擒,臣誌得伸,即回田裏,以遂初衷等語。建德閱畢歎道:“楊公真是忠臣。”大將軍劉黑闥因其義兄高士達,實為義臣所殺,常懷隱恨,至此即道:“楊義臣厚受主上恩寵,今乃不別而行,實為藐視我主,臣願率兵追他擒回治罪。”建德急道:“義臣先已與我約定三事,我怎能食言?當成全其誌。將軍不必費心。”黑闥隻得怏怏而退。
隔了幾天,建德凱旋而回,到了樂壽。建德素不好色,因將隋家妃妾兒數遣歸,隻有個蕭皇後無從安頓,令她居住別室。但薛冶兒和線娘,因建德優待蕭皇後,甚覺忿忿不平。線娘又和曹皇後說了,曹後沉吟了片刻,笑對線娘道:“我們雖不能將她處死,隻是羞辱她一番,倒也使得。我們隻須如此如此,已是夠她受了。”線娘附掌稱善,便去告知了冶兒,冶兒也是快活。
那天晚上,曹後在她宮中,設下了盛筵,宴請蕭皇後。蕭皇後應召入宮,見曹後和了線娘含笑相迎,十分殷勤。待到入席,又連連勸酒,蕭皇後在初時尚是愁眉不展,著意含顰。到了此刻,卻眉鎖頓開,忘了愁恨,不禁和她們有說有笑了。線娘見是時候了,便向曹後使了個眼色。曹後早已會意,便含笑問蕭皇後道:“東京和西京,兩地的勝景哪一處的好?”蕭後道:“西京的景色,哪裏及得上東都的西苑?西苑裏麵,五湖十六苑,各有動人風光。”曹後點首道:“聞說十六苑中,各有一個夫人主持,此說可真?”蕭後道:“的確是有。”曹後道:“如今十六苑夫人,不知如何歸束了?”線娘接著道:“聽說有幾個夫人,已是殉節了?”蕭皇後不能說沒有,隻得道:“是的。”曹後便道:“哪幾位夫人?”蕭皇後道:“綺陰苑的謝夫人和儀鳳苑的柳夫人,都在先帝受害的那日,便自縊身死的。”曹後和線娘同聲道:“難得難得!這般的節烈,令人可敬。”蕭皇後接著道:“還有個仁智苑的朱夫人,卻在寢殿裏麵,罵賊被害。”曹後道:“似朱夫人般節烈,替隋室增了多少光輝!”線娘笑道:“也有削盡隋室光輝的人呢!”這一句話兒,蕭皇後聽了,宛似當頭一個霹靂,頓刻癡呆,出聲不得,麵上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曹後又問她道:“此外還有什麼人殉節?”蕭皇後不敢再說出妥娘的事,即道:“沒有了。”線娘道:“聽說尚有一個妥娘,為了謀害化及不幸事泄,又給無恥的賤人,獻了歹毒的計兒,累得妥娘慘死,此事可真?”蕭皇後隻恨沒個地洞,躲了下去,又不能說沒有,隻得點了點頭兒。曹後接著又道:“聞說有個舞劍的薛夫人,可還存在?”原來薛冶兒和蕭皇後,直到此刻尚未會麵,故而曹後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