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夜醒來 (1)(2 / 3)

但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那天,我放學回到家,一進院子就覺出了異樣。我奔到小屋,馬就不見了。我當即哭起來。母親走過來,把我拉進堂屋,方才告訴我:已經把它賣了。

“它快生了。咱們不會伺候快生的馬,太費心……”

“我伺候!”

“你?”母親笑起來,“生下來,那小馬駒還得調教呢。都是細功夫,咱家誰也不成。”

“為啥不早說?”

“早說你會讓?”

是的,我不會讓。這馬已經成了我的親密朋友,朋友能賣嗎?

自從這匹馬之後,我再也沒有飼養過別的動物。我怕。這白馬讓我知道,以我的心性,我不能把動物隻當成動物。它們是朋友。也因此,在我沒有能力和精力去善待這些沉默的朋友的時候,我就自覺地保持著和它們的距離,以免自己陷入無奈的疼痛。是的,我承認我是一個懦弱的人,也是一個脆弱的人。

老姨

上焦作師範那年,我十四歲。那時學校還在焦作市的西北角,緊靠著山。老姨家的閆河村離學校不遠,大約七八裏。每到周末,我不回家的時候,就會去老姨家。

老姨是奶奶的親妹妹,有的地方叫姨婆。奶奶三個親妹妹,閆河這個老姨和她長得最像,性情也最近。七歲那年我突發重度胸膜炎,在焦作市礦務局醫院住了三個月,醫院離老姨家也很近,老姨經常送吃送喝,那時候我就知道:她很親。

在老姨家的周末過得很單純,除了一起做吃做喝,別無雜事。她喜歡包餃子,因我那時候不吃肉,她就給我包素的。包得小小巧巧,精致可愛。我們一邊包餃子一邊閑話,主要是她講我聽。她講小時候如何和我奶奶玩耍:“逢五逢十有集,俺爺沒事兒就會駕著馬車帶俺們去逛一圈,扯花布,扯頭繩,再各人一碗羊雜碎,配一個燒餅……那時候的吃食,香。”

她講和老姨夫相親時如何膽怯:“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成親了,都有孩兒了,我問他,你相中我啥了?他說:相中你一雙大眼,太會瞪人!”她的眼睛確實很大,皮膚也白,是我三個老姨中最漂亮的一個。

也講她的三個兒子:老大怎麼出息,老二和我一樣是個左撇子,老三剛結婚,和媳婦三天兩頭鬥嘴呢……說著就給我看她腿上凸出來的青色血管:“醫生說是靜脈曲張。唉,一身毛病,恐怕活不長了。”然後就給我看她的壽衣,一整套,是她早就準備好的。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她一樣一樣給我展示講解,喜滋滋地問:“好看不好看?你看這做工,外頭可買不著的。慢工出細活兒。”我傻傻地說:“其實,等你穿的時候,你自己也看不見。”她的眼睛立馬瞪起來:“咋看不見?我自己試了可多回呢。沒事兒我就試,沒事兒我就試!我穿給你看看吧?”

她常去楊莊看我奶奶,每年小住一兩回,每回住上八九十來天。姊妹兩個摘豆角,做棉衣,穿竹簾,或者在大門口說著家常話。街坊鄰居見了都問候她:“喲,他老姨串親戚來啦?姊妹倆長得真像。”她笑眯眯地應答:“是姊妹咋能不像?”

她最後一次來我家住,是我奶奶去世的時候。父母早逝,奶奶是我們最後一個長輩。這樣的大事沒有長輩領著是不行的,她就來了。她前前後後跑著,招呼著迎來送往、茶水酒席、收禮回禮。不時拉著我們哪個姊妹,說煙發得太多了,孝布扯得太寬了,為我們省儉著,生怕我們吃了虧。偶爾閑下來一會兒,她就到奶奶靈前哭一會兒,口中喃喃道:“我的姐啊……”

我見她最後一麵時,她已經有些老年癡呆,在二兒子家。我拉著她的手,報著我的姓名,她的淚水頓時盈滿眼眶。我們就那麼哭著,哭了很久。後來我就再也沒去看過她。直到今年春節,我回老家去看大哥,他說老姨去世了。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走在路上。茫然地看著路邊的村莊和行人,我想著老姨的樣子。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她了。我最慚愧也最無恥的虧欠是:她在我這裏隻是付出,從沒有得到過什麼。

能給她什麼呢?什麼也給不了。也許,說到底,我能做的,就是銘記著她的親愛,再把自己的親愛傳給我的後輩,讓這蒼涼人世,有著最樸素也最永恒的暖。

一頓家常午飯

那天,《回族文學》的編輯馬曉豔陪我從天池下來,正趕上了午飯時分。她問:“想不想吃頓家常飯?”我說當然想。她說:“那就吃我媽媽做的拉條子吧,她做的拉條子很好吃。正好路過我家,我也正好看看她。”——天池腳下就是阜康縣城,她家就在縣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