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聽見她給她媽媽打電話,問:“姐姐帶真真走了沒有?走了嗎?是爸爸去送的嗎?你一個人在家?又在傷心著呢吧?我帶一個朋友回去吃飯,是口裏的朋友,想吃拉條子。你簡單做幾個菜啊。”我在一邊默默地笑。我是“口裏的朋友”,這稱呼好。還有,“簡單做幾個菜”,就是這麼樸實,不來那些花哨的噱頭。如果在“口裏”,肯定是要說“多做幾個菜,要最好的,最拿手的”雲雲。和新疆人處,真是不用存一點兒戒備的,他就是敞開了心思給你看。
掛斷電話,曉豔給我講,她姐姐在蘭州,女兒叫真真,真真是她媽媽一手帶大的,到了上學的時候老少兩個才分開,一到假期就會回來,每次走的時候老太太都會抹眼淚:“舍不得。”
新村路和博峰路的交叉口,一個很靜謐的小院,曉豔說到了。上得樓來,她一邊敲門一邊喊著“媽媽”,這情形讓我突然很難過。很多年前,我也曾經是這樣啊,隻要回去看媽媽,都是邊進院子邊喊的——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門裏麵沒有動靜,曉豔掏出鑰匙,打開門。進門就是客廳,非常幹淨爽利。沙發,茶幾,電視機旁邊的紅豔絹花,窗台上的碧綠盆栽……皆一塵不染。房子是有了歲月的,房子裏的東西也是有了歲月的,但看到眼裏卻是那麼新鮮和清潔——這是多麼勤勉精細的手才能打理出來的啊。
老太太出現在眼前,剛才應該是在廚房裏。她微微笑著對我寒暄讓座,泡上了八寶茶,遞上瓜果,腳步有些緩重,神情卻落落大方,端莊沉著。她穿著一件灰褐色底子起著紅藍花朵的長袖褂子,頭上是鏤花深金色絲巾,頸上是白色的珍珠項鏈,腕上是一隻淡青綠的玉鐲。她問我從哪裏來?以前來過新疆沒有?又和曉豔說著某某某熟人也是河南的,誰誰誰有河南的親戚……
我跟著她到廚房,看見做拉條子的麵已經和好了,一條條地盤在那裏,泛著淡淡的油光。鍋裏正炒著菜。問她要幫忙嗎?她說不要不要,把我讓回到客廳裏。曉豔卻洗了手,到廚房幫忙。母女兩個邊做邊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很快,飯就好了,我們坐下吃飯。四個菜,其中有一個炒牛肉,還有一個炒白菜。拉條子十分筋道。我慢慢地吃著,一邊和她們聊天。
“媽,這兩天睡覺好不?”
“昨黑夜還好,前黑夜不行。兩腿抽筋……腿不行了,睡不著。”
“您要把身體養得好好的,常去外麵走走。”
“媽想去麥加朝覲。申請了好幾年了。”
“一個人就得花好幾萬,三四萬吧。得申報。上頭是有名額的,不一定能批下來。趁著還能走動,就想去一趟。”
“好幾萬,是不少呢。”
“孩子們給的錢。”
“都挺孝順的呢。”
“嗯,都好。四個都是大學畢業,都工作著呢。都好。老大在美國當老師。”
“那真是好。您供四個孩子,當年是不是得欠債啊?”
“沒有。日子是緊巴巴的,可沒有欠債。他爸爸在衛生局開車——這房子就是衛生局分的家屬院——工資不高,我在鄉下種地,有糧食吃就好多了。再幹點兒別的貼補家用,就不用借錢。日子一直都還好。兩個大的上大學都沒花多少錢,一畢業就更好了,拉扯著兩個小的,給他們交學費,買衣裳……都挺好的。孩子們前些年湊錢給我買了養老保險,現在一個月能領一千多。”
“真是挺好的。”
……
突然想起曉豔在路上跟我講,她在石河子上大學的時候,每年到了棉花盛開的季節,學校都要派學生去摘棉花。交了錢就可以不摘,而摘了就可以掙錢。有很多同學都不摘的,她每次都去摘。一摘二十多天,手被劃得一條條的血道子,吃得也很差,毒辣辣的太陽曬著皮膚疼。可是想到家裏,她就覺得自己不能去偷這個懶。
這就是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規矩,懂事,能體恤父母付出的辛苦,也能回贈給父母最貼心的報答。而所謂的幸福和愛,就在這付出和報答之中吧。
拉條子吃完,曉豔端來了麵湯,說是“原湯化原食”。河南也有這樣的說法。喝完了麵湯,又坐回客廳裏。我說想看看老照片,老太太便找了一堆照片過來,我慢慢翻看。有一張我翻拍了一下:她抱著她的長子,梳著兩條辮子,圓潤娟秀的臉龐,眼睛裏透著盈盈的笑意。一望而知是一個日子過得平和豐足的美麗少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