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老照片一一回溯,這個家庭的曆史清晰呈現:長子到北京讀大學,又到美國讀研究生,讀博士,一個稚氣的男孩逐漸成為盛年的男人,臉上神情由靦腆拘謹逐漸到明朗篤定;兩個女兒依次長大,原本有些鄉氣的衣衫和有些青澀的容顏逐漸蛻變,距離當下越近越是時尚好看。然後她們結婚,她們懷抱寶貝,都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一張又一張的全家福,家庭成員越來越多。夫婦兩個也跟著一張張影像逐漸由中年進入老年:在天池,在北京,在美國……
很快就得走了,我提出給她們母女拍合影。她們很高興地配合著,這邊沙發拍一張,那邊沙發拍一張,把絹花擺到跟前拍一張,挽著胳膊頭挨頭拍一張……然後我和老太太合影。我一直期待著這個時刻,甚至可以說,之所以提出要給她們母女拍合影,最重要的就是為了順理成章地達到我和老太太合影的目的。
我和老太太合了兩張。我離她很近,很近。我聞著她身上的氣息,這是母親的氣息。我很想像曉豔那樣挽著她的胳膊,像和我的母親一樣。可是我沒有。她是母親,她當然是母親,然而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母親。我是如此靠近這溫暖,但這溫暖終歸是曉豔的溫暖,而不是我的。
“你拍照的時候好乖的,好像個小女孩。想媽媽了吧?”曉豔沒心沒肺地問,卻是一語中的。我沒有回答,眼淚卻是控製不住了,於是跑到衛生間裏,悄悄地哭了一會兒。清理好眼淚,回到客廳裏,老太太正在收拾那些照片,邊收拾邊對曉豔絮語:“回頭好好把這些照片整整,將來我不在了,你們幾個分一分,做個紀念……”
“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嘛——”曉豔嬌嗔。
該告辭了,老太太把我們送出了門。正要走下樓梯,我又有些猶豫,覺得有一件事是該做的。正猶豫著,回頭看老太太,她已經伸出了胳膊,把我擁抱在了懷裏,說:“下次再來。”我也擁抱著她,擁抱著這個母親,我說:“您要好好的,要健康長壽啊。”
——她一定是感知到了什麼,以一個母親的本能。謝謝她那麼擁抱過我,我確實是一個很需要這種擁抱的人。所以,她擁抱我的感覺,一直縈繞在我的身上。
拒絕迫害
餘華曾經在一篇名為《關於時間的感受》的隨筆裏以頗有些撒嬌的語氣這樣寫道:“這是時間對我們的迫害,同樣的距離,展望時是那麼漫長,回憶時卻如此短暫。”——我也是廣大被迫害者中的一員。為了不讓自己不爽,也為了讓自己少發那些矯情的感歎,平時我有意回避這種被迫害的感覺。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一個大學同學的電話讓我不得不直麵這種迫害。他在電話裏長歎了一聲,道:“二十年了啊。”
是的,畢業已經二十年了。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每當用到這些詞語的時候我就會納悶:到底是誰在彈指?相比於長著指頭的我們,彈指的更像是沒有長指頭的時光。他老人家無指勝有指,隻需吹氣一般打個小小的哈欠——或許還用不了一個哈欠——我們就被它彈出了肥胖的體型、水腫的心靈、橫生的皺紋、粗笨的老繭……
同學說的是畢業二十年同學聚會的事。電話裏,他語重心長,諄諄教誨:“二十年了,多不容易啊,一定要來啊,同學情意值得珍惜啊……”
我隻沉默。心中無比平靜、清涼。
我不打算去。不,我對同學們沒有什麼成見,我的大學生活過得還算可以,是最正常、最普通、最平凡的那種生活。有被窩臥談的紅顏知己,也有秋波曖昧的青衫之交,有著最簡單的煩惱,也有著最沒創意的歡樂,一些些浪漫,一些些愉悅,一些些歡喜,一些些感傷……總之,該有的我都有,包括偶爾想起便會微笑的美好回憶,不該有的我都沒有,包括那種讓我無法麵對舊人的幽暗繁複的心理頑疾:我想說的是,我之所以不想去參加這個聚會,和我的學生生涯本身毫無關係。
有關係的,隻是我自己。梳理了一下,大致原因如下。一、隨著年齡漸長,我的生活越來越孤獨,越來越不喜歡參加任何形式的集體活動,因為隻要參加集體活動,就得符合集體活動的某些規則和潛規則,就得耗費掉我珍貴的身心自由。對現在的我來說,不自由,毋寧死。二、在所有的集體活動中,我尤其不喜歡同學聚會這種形式以及與這種形式搭檔的常規內容:二十年前個個純真如玉晶瑩剔透的神仙少年變換成了腦滿腸肥庸俗不堪的中年男女,試圖在燈紅酒綠推杯換盞中製造些許青春幻覺——做了小官的人控製不住習慣性的頤指氣使和揚揚得意;混得不如意的坐在角落裏低頭耷臉,落落寡合;曾經月朦朧鳥朦朧過的戀人互相打量,感慨萬端;座位離得八丈遠叫名字都得想十分鍾的那些則熱火朝天地說著工資獎金、老公老婆、兒女學業、健身養生,琢磨著誰或許以後是用得著的,再小心地奉上些言不由衷的恭維和誇讚……用腳趾頭都能想象得到,無非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