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會怎麼樣呢?還能怎麼樣呢?
至於同學情意這個詞——不,對於加在情意前麵的任何定語,我都抱著很頑固的懷疑態度。師生情意,同事情意,鄰居情意……算了吧,情意這個主語和前麵的定語有什麼普遍的關係呢?師生不過意味著那人在講台上站著而我在講台下坐著,同事不過意味著在同一個辦公室聽過彼此的喝茶聲,鄰居不過意味著牆那邊傳來的吃喝拉撒的零碎動靜,同學不過意味著我們在同一個大園子裏的同一間大屋子裏過過大致相同的表麵生活,如此而已。大學四年,所有的同班同學裏,我隻和三個人結下了真正的友誼,在我共計二十多年的學生生涯裏,這個成績已經算是碩果累累了——其中就包括打電話通知我參加聚會的這個。我相信這三個人就是一輩子沒有同學聚會也會經常聯係,且是有質量的聯係,既然我最珍視的情意就在他們三個身上,那我幹嗎要去趕全班聚會這種熙熙攘攘的大集呢?
我承認回憶很美好,我承認那些想把美好回憶再恢複的同學們的想法很美好,但是恕我不能苟同。美好的東西就讓它們在水晶瓶裏自顧自地美好去吧,幹嗎一定要把我們現在滿是灰塵的手再伸進去,給它們弄上些細菌呢?幹嗎要懷著不可理喻的無聊的熱情把它們再糟蹋糟蹋呢?從小學到大學,我從不喜歡回母校,也不喜歡回故鄉。就像我從不約見曾經戀愛過的男友,即使他約見我,我也絕不相見。
所以,不去。堅決不去。有人愛趕就讓他們趕去,我絕不允許自己去趕同學聚會這種一眼望到底的大集。我拒絕任何形式的這種大集。我絕不在接受時光無形迫害的同時,再委屈自己去接受集體有形的迫害。我不是受虐狂。
我能想象出對於我的這種態度,同學們會有什麼說辭。那就隨便他們說我什麼吧,高傲也好,孤僻也好,麻木也好,心冷如鐵也好,任何一頂道德綁架的大帽子都在我的想象之中。反正我已經是一家帽店的老板了。
六年
歲末,一個雜誌社的女孩子約我吃飯。這是一頓工作餐。我和她已經六年沒見了。六年前,她約我在她的雜誌上做一個專欄,當初謀劃的時候吃了一頓飯。後來就隻是郵件聯係,雖然在一個城市,卻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專欄一做就是六年。對於我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六年的漫長歲月早已經讓我對這個專欄審美疲勞,我屢屢推辭,卻屢屢未遂。這次見麵的由頭,便是她要遊說我繼續做下去,而我的目的是遊說她將我休掉。
走進約好的飯店,在預定的座位上,我看見一個珠圓玉潤的少婦正在看菜單。我看了一眼她的輪廓,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女孩。轉身欲走,聽見她喊我的名字。我一邊答應著一邊斟酌著她的麵貌:是她嗎?真的是她?
“是我,不認識啦?”她笑著報上自己的姓名。那一瞬間,我方才確認,真的是她。
坐下,點菜,吃飯。我們說著雜誌社的事,說著稿子的事,漸漸地,飯局行將結束。事也已議定——我終於辭了這個專欄,她也無奈地表示同意。在等服務員上餐後水果的空當兒裏,因為百無聊賴,我便沒話找話,問她現在的生活情況如何。她說她的兒子已經兩歲,家在市中心的一個很有名的小區。記得六年前那次吃飯,她說她剛結婚,在一個城中村租房子住。這麼說她發展得還挺好。
“那個小區位置不錯。房子多大?”
“160平。”
“四室兩廳?”我吃了一驚。
“嗯。”
“發財了吧?買了豪宅。”我笑,“房子太空會沒有安全感的。”
“人多。都住滿了。”
“怎麼那麼多人?”
“我和老公,兩個孩子,還有婆婆。”
“你是少數民族嗎?不然怎麼能生兩個?”
“是我老公前妻的女兒。”
我沉默片刻:“他前妻……”
“得癌症死的。”
“那,六年前……”我惶惑了。
“不是那個人。我的第一個丈夫,也死了。”
我說不出話來。她也沉默。但她的沉默很平靜,看起來絲毫沒有被我揭開傷疤的痛苦。於是我靜了一會兒,繼續問下去——既然已經揭開了,不繼續揭下去似乎也是不對的:“他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