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裏,看著那隻鳥,想著他的話,看了好一會兒。第二天,路過那片草坪,草坪上已經沒有鳥了。我走過去,站在枯葉中間,還是想著他的話。忽然聽到清脆的鳥鳴聲,我抬頭看,樹上有幾隻鳥正從這個枝頭蹦到那個枝頭,隻是尾巴都很短,不是昨天那隻。它飛往哪裏去了呢?我疑惑著,很快釋然:它想飛到哪裏就飛到哪裏,那是它的自由。
驀然回首,看著昨天我和他站立的地方。那條走廊,那條走廊所屬的那棟樓,很像一個巨大的鳥籠。
忽然覺得:人人都是鳥,人所在意的萬事萬物都是籠子。
籠子裏柴米油鹽,嘈嘈切切,摩肩接踵,擁擠不堪。籠子外天空遼闊,雲淡風輕,山水江湖,無不可棲。但,還是籠子裏的鳥要多得多。因為出那個籠子,太不容易。也正因此,為了避免讓自己在籠子裏沉溺,再沉溺,直至窒息,才更要讓眼睛帶著心多去籠子外散散步,告訴自己:籠子外麵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宛若他指著窗外說:“看,它多麼美。”
是啊,它多麼美。而且,其實很近。
爆米花
那天,小區的門口來了一個做爆米花的老頭。老頭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深藍色的褲子,頭上戴著一頂深藍色的呢子幹部帽。他把三輪車紮好,取下東西就開始忙活起來:一個炭爐子,一個風箱,一個大號的塑料水杯,一大一小兩個紅色的塑料盆,一個小馬紮,一個中間鼓兩頭尖的戴著手柄的黑轉鍋,一個上邊是黑鐵桶下邊是黑麻袋的物事,外加一個銀光閃閃的大方白鐵盒……琳琅滿目。後幾樣東西初看起來都是有些怪異的,不過我對它們的用處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黑轉鍋是爆米花的主要武器,黑麻袋是爆米花剛出鍋時盛放的用具,大方鐵盒嘛,是用來做大米糕的。
顧客很快聚攏了過來,十有八九都是做大米糕的。轉鍋是高壓轉鍋。老頭把大米裝進轉鍋裏,擰緊蓋子,就開始一手拉風箱,一手搖轉鍋,他拉啊拉,搖啊搖,一邊拉搖一邊看著手柄上的氣壓表,一般快到十分鍾的樣子,氣壓就足了,老頭就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把燒得肚皮白亮的轉鍋從炭爐上取下,鍋口對準鐵桶下麻袋的那件黑物事——這時候就知道麻袋上麵的鐵桶的用處了:隻有這麼厚的鐵皮才能耐得住轉鍋的高溫啊。對準了鐵桶,老頭就用一根鐵撬杠穩穩地插進鍋口的閥門開關,身子微微後傾,靜一靜,聚聚神,然後突然用力一拽。
轟!
一聲震響,黑麻袋便在這一瞬間被氣浪充起,鼓囊囊,飽脹脹。與此同時,老頭的腳下騰起一陣白雲般的繚繞氣霧,一股濃烈的芳香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在芳香裏,老頭迅速地解開麻袋尾部的繩子,把大米花倒進大紅塑料盆中。接著他在炭爐上坐上一個小鐵鍋,把油倒進去,又把糖放進去,開始熬糖稀。等熬得糖稀泛著白沫滾滾熱的時候,他就把糖稀倒進紅塑料盆裏,和大米花攪拌起來,攪拌勻了,就把這些又軟又熱的混合品倒進那個大方白鐵盒子裏。然後,他拿出一個大大的帶手柄的木片,把大米花在白鐵盒子裏一一壓瓷實,這就成了大米糕。下麵的事情就是等大米糕在鐵盒裏冷卻堅硬之後,再用刀子把定了型的大米花一一割成小塊,給主顧裝進黑色的塑料袋裏。這一鍋才算徹底清工。
老頭在眾人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進行著這一切程序。等待著的主顧們有些無聊,就會說起往日的爆米花。都是在鄉下待過的,都有過在鄉村生活的曆史,對著爆米花自然也都有記憶。
“那時候來我們村做爆米花的那個人總穿著一件黑棉襖,騎著個二八的飛鴿車,車的後座上是兩個大筐,筐裏裝著這些設備。然後我們就排隊。大人們沒空,隻有小孩子排。那時候爆的都是玉米……”
“爆玉米,兩毛錢一鍋。放糖精再加一毛。”
“那時候大米金貴啊。一個月一人隻能買一斤大米,誰敢拿它去做零嘴吃?”
……
當大米進了轉鍋,剛開始搖的時候,老頭都要抽個空去切割白鐵方盒子裏上一鍋已經凝固的大米糕,怎麼抽空呢?就是命令本鍋的主顧們來替他搖兩把。有的主顧們會說沒搖過,害怕,他就韌韌道:“不難。”然後頓一頓,又道:“你們再不過來搖,大米花就焦糊了。”於是那些主顧就連忙坐在那裏,興致勃勃地搖上幾把——有興致來做爆米花的人,原本也都是有些孩子氣的。
然而一上手就知道,這個活並不像想象得那麼簡單。風箱是一裏一外的直線,轉鍋是圓打圓的環線。等於說一手畫圓,一手畫線。路數不同,勁不能一順兒去使,實在還是講究技術的。有的兩手一齊畫圓,有的兩手一齊畫直線。兩手畫圓的時候風箱受不住,兩手畫直線的時候簡直要把轉鍋從炭爐上揪下來。男人們做這個活稍微強一些,女人們卻是不行。於是不時會有個細細的聲音驚叫著從小馬紮上逃起來,踉踉蹌蹌地說:“不中啊,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