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夜醒來 (3)(2 / 3)

於是人們就轟地笑了。

那天,下了大雪。紛紛漫漫的雪中,老頭一如既往地忙碌著,他的帽子白了,帽子蓋不住的那些頭發梢也白了,衣服上掛著一層梨花。圍在炭爐邊的人們一邊聽著風箱的響動,一邊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一個的雪片義無反顧地投身到炭爐藍紫色的火焰中,一瞬間就和火融在了一起。這雪花也有個去處呢。我忽然想:這個爆米花的老頭,他住在哪裏呢?當這個偌大的城市打了烊,所有的街巷都寂靜了下來,這個異鄉口音的老頭,他會去哪裏呢?

都好起來吧

春節前夕的忙亂總是一筆糊塗賬,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卻好像都是必須得忙的:工作總結,年度考核,團拜會,慰問老同誌,看望老師,朋友聚會……“一年就這麼一次嘛。”——這確實是一個不容推辭的理由。於是,慌慌張張的,一天就那麼過去了。今年亦如是。很多事情都記不得,除了一個情節。

那天上午去參加的是一個慈善活動,經一個警察朋友——我們都叫她“警姐”——牽頭,到一個社區去“對弱勢群體進行幫扶”。這是警姐的說辭。所謂的弱勢群體,也就是一些貧困戶。警姐現在已經是公安戰線很顯赫的領導了,但微時曾在這個社區當過片警。也就是說,她當初是在這個地方起家的。

那個家屬院是在老城區,正在修路。我拐七拐八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地方,活動地點定在家屬院唯一的寬闊地帶——籃球場上。我到時已經有好幾個朋友在了,大家互相問候,祝福新年。旁邊一群老太太穿得大紅大綠,有些好奇地看著我們,終於有個胖阿姨問我是不是來幫扶的,我說是,她當即開始說起警姐的事跡來:“她是真好,一般人做不到這一點,我兒子早死了,兒媳婦改嫁了,我跟我孫女倆人過,要不是她,我的日子過不了現在這麼太平,她真跟自己家的閨女一樣,可以說,比自家閨女還親……”說著,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是啊,有一年不知道咋了,我們這裏的賊特別多,她給我們院裏的困難戶裝了好幾家防盜門,掏的都是自己的工資……”一個瘦阿姨也插嘴道,眼圈也馬上泛紅了。

沒想到老太太們的眼淚這麼現成,我有些猝不及防。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警姐來了。她走得很慢,因為是被一群又一群人簇擁著,明星一般——她的前方,架著好幾個攝像機和照相機。老太太們既熱情又有秩序地輪番兒上,顯然是帶有表演性質地擁抱著她,把她圍在中間,一個個親熱地和她說著話:

“什麼時候也不能忘了你啊。”

“你是我們的好閨女啊。”

“可想你啊,想死你了!”

這些話,私下裏說是很動人,但是當著這麼多人說,說得這麼熟練,就像是表演了——老太太們都很有鏡頭感,對著機器無不露出誇張的笑容。當然我也相信他們之間的情誼,相信警姐對他們付出了相當的努力,不然不會這麼受歡迎,尤其是她不在場的時候,大家對她都是紛紛誇讚,這是非常不容易的。隻是,一方很會做,另一方也很會配合,這搭檔到了一起,就像是演戲了。雖然都有感情,也像演戲。

我有意站遠了一些。我已經由感動到肉麻又過渡到冷靜了。

主持人講話,介紹來賓,警姐講話,群眾獻花,這些程序走畢,就該“幫扶”了。“幫扶”的方式是結對子,我們每個來賓結兩個對子,也就是給兩個特困戶送紅包。來賓和特困戶的右臂上,都係著一根紅絲帶。警姐結對子的情狀是機器們的焦點,她把紅包給了一遍又一遍。我繞開警姐,走到她身後,找到了兩個係絲帶的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接過紅包,說了“謝謝”,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開了。那個女人高高的個子,戴著一頂灰色布帽子,衣服上都磨出了毛邊兒,臉色憔悴。我把錢給她,她低聲說:“謝謝。”和她在一邊站著,我總覺得該說幾句話,便道:“大姐,你家裏還好嗎?”一邊問一邊覺得自己虛偽。她笑了笑——我看懂了那笑容,那笑容在說:“對你說有什麼用呢?有什麼意義呢?”但是,出於禮貌,或者不知道是什麼因素,也許是寂寞——像這種艱難和窘迫,與其跟熟人開口,可能更願意跟陌生人傾訴。她終於開口了。她說:“我老公癱瘓了,兒子沒工作。我去年退休了。沒法說……”我點點頭,周圍一片喧嚷,來賓中有一個著名的豫劇演員已經開始演唱了,孩子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我想要安慰她,終於還是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