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倫貝爾的郊外
1
“呼倫貝爾今年是暖和的,不用怕。真的很暖和,去年是四十度,今年才三十度。”平姐在電話那邊頻頻寬慰,我在這邊頻頻點頭。嗯,三十度,真是很暖和——可是,這三十度前麵的定語省略得卻是如此讓人驚心:零下。
零下三十度,這就是呼倫貝爾的暖和。
那天下午三點半,我從鄭州起飛,快五點的時候到達北京首都機場,然後轉機去呼倫貝爾。機票上的目的地是海拉爾。海拉爾是呼倫貝爾的首府,因城北的海拉爾河而得名,而海拉爾這個詞則由蒙古語“哈裏亞爾”音譯得來,意為野韭菜。聞名思意,海拉爾河兩岸長滿了野韭菜。
在一號航站樓辦完登機手續,在候機處見到小周,她正在一家咖啡店裏坐著,手執iPad看電影。打了招呼,她便很莊重地站起來,把禦寒裝備展示給我看:老棉褲和皮靴子厚得不能再厚,沉得不能再沉;另有一頂雪白的皮帽子,嚴嚴的護耳下麵露著長長的絨毛。這陣勢儼然比《林海雪原》的楊子榮還要強悍。在暖融融的候機廳裏,人人都輕衫薄褲,宛若春裝,她顯得非常滑稽。我忍不住大笑。
“你不要笑,到時候你八成會羨慕我。”她說。
將近七點,我們登機。兩個小時之後,飛機越來越低。我一直看著窗外,月亮大大地掛在夜空上,毛茸茸地亮著。大地似乎是一片黑。仔細看,又不是全黑,能看出大片大片的灰白。我想象著自己把手放在那片灰白上,那一定是極度的寒涼——那是雪,我確認。平姐說,呼倫貝爾一旦下了雪,這雪最起碼會和人們待上半年才會走。雪意味著河流,意味著牧草,意味著滅菌……後座上的兩個人也在議論那些灰白是不是雪,最後他們都肯定地說不是雪。我聽著,默默地笑。看來他們對呼倫貝爾的了解程度尚不如我。怎麼能沒有雪呢?對於呼倫貝爾而言,雪是另外一種意義的土地。
飛機仍在降低,機場近在眼前。我在心裏默念:呼倫貝爾,我回來了——是的,不是“我來了”,而是“我回來了”,仿佛它是我的一個家。
可是,它難道不就是我的家嗎?我一直想要的一個家?所以,我才會六月剛剛來過,十二月就又來。
終於降落。我們等行李。行李轉盤隻有一個,人們都簇擁在那裏。我站著站著,已經不自覺地圍嚴了圍巾,又罩上了羽絨服的帽子。盡管如此,腳上的靴子卻很快變得涼刷刷的了,我開始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冰箱中。
這冷,果然是零下三十度的氣勢。零下三十度的呼倫貝爾啊,我回來了。
2
平姐是我在呼倫貝爾情誼最深的朋友。她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呼倫貝爾。”某年春天,她來鄭州開會,正趕上鄭州春熱,三月份就已經是三十度,她又幹又燥渾身難受,隻待了一天就匆匆離開。每次說到這件事,她就感歎:“哎呀,那地方,你看你……”她慈悲的眼神咽下去了沒說的那半句話:“你真可憐。”自從來過呼倫貝爾之後,我也覺得自己真可憐。
先去吃飯。和夏天來時一樣,吃飯的地方是諾敏塔拉奶茶店。這是很有地方特點的一家奶茶店,夏天來的那次,我在這家奶茶店坐定,一口氣兒喝了六碗奶茶。這次依然是。喝奶茶,吃油果子,吃牛羊肉,我從未覺出任何不適。2005年,我第一次到內蒙,去的是錫林郭勒。2011年,我第二次去內蒙,去的是科爾沁。來過呼倫貝爾之後,我可以確定,呼倫貝爾有著我見識所及的中國最美的草原,而這裏的吃食也讓我賓至如歸,仿佛我天生就是這裏的孩子。
吃得心滿意足後來到賓館,一進房間就被熱著了。溫度計顯示也是三十度,零上。從零下到零上,一道門就是六十度。身上頓時汗意涔涔,便迅速地脫衣服。行李架上已經堆滿了平姐準備的東西:帽子、手套、羽絨背心、棉褲、靴子……全都是零下三十度適用。好吧,我知道,剩下的幾天裏,我都會在零上三十度和零下三十度這兩個數字上打滾兒:不是零上三十度,就是零下三十度,別無選擇。
這很好。我喜歡。過山車也不過是這種玩法吧?
3
次日一早,我們去看“首屆鄂溫克國際冰雪汽車爭霸賽”開幕式,離海拉爾不遠,在鄂溫克旗的茫茫雪原上——在呼倫貝爾,隻要一離開海拉爾,就進入了茫茫雪原。場地上彩帶飄飄,彩旗招展,在雪原上映得格外鮮豔。但最好看的還是人們的衣服,一到那裏我就被他們的衣服迷住了。幾乎所有人都穿著民族特色的袍子。男人的袍子都過了膝蓋,雪白的毛邊既氣派又溫暖。腰帶鬆鬆地紮在小腹上方,把他們的肚子都顯得大大的,可是男人的大肚子再沒有比這時候顯得更威猛壯實的了。女人們呢?因為袍子的厚,都顯得笨笨的,胖胖的,卻也是嬌嬌憨憨的。她們的顏色真是豐富:寶藍、胭脂、玫紅、薑黃、月白……前襟後背都起著各色團紋,領口袖口都繡著雲頭花邊。她們在一起說笑著,每個人嘴裏都吐著縹緲如仙的白氣兒。無論男女,每個人都戴著皮帽。小周的皮帽在這裏和他們渾然一體,無比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