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羨慕小周了。
儀式開始。其實最重要的程序就是這一項:一個健朗的老人走到舞台中央,用蒙語做了長長的祈禱。他的聲音堅實,悠長,蒼勁。最後,他朝著天空高聲喊道:
“呼來!呼來!”
平姐說這是祝福的意思,和我預想的一樣。雖然我一點兒也聽不懂蒙語,可是一種本能的直覺領著我奔向了這個答案:必須是祝福,隻能是祝福啊。
午飯後,渾身蕩漾著陽光發散出來的微醺酒意,我們去看冬泳。零下三十度冬泳,這在我以往的經驗裏簡直不能想象。本是懷著好奇來看傳奇,可到了現場我卻隻有歡樂。因為所有的人都是那麼歡樂。冰封的伊敏河宛如一條白龍延伸至遠方,因為冬泳的緣故,一小段龍身被挖出一泓長方形的水麵,河水像心髒一樣裸露了出來。我走到近前,看著清澈的黑灰色的河水。這就是冬泳的舞台,也是歡樂的源泉。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專業的,業餘的,輪番秀著他們的技藝和膽略。但見他們在池邊站定,隨著口令撲入水中,一瞬間如蛟龍入海,擊打得水花四濺,波浪洶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遊完後,他們上岸披上浴巾,英雄似的揮手致意,接受人們的歡呼喝彩。他們的身體被凍得紫紅紫紅,仿佛是正經受著酷刑,可是人人臉上又都笑容燦爛,仿佛正擁有著極大的享受。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境界,可我欽佩得不行,不由得想起網絡上正流行的新詞:不明覺厲——不明白,但是覺得很厲害。
我們在河道上散了一會兒步。這凝固的河流,終於能允許我們自由行走。這真是寬容的河流啊,在呼倫貝爾,它闊綽地拿出了六個月時間,放任人們小小的腳步親吻著它的皮膚,一步一步地在它的懷抱裏行走。
4
看冰雪那達慕那天更暖和,才零下二十度。冰雪那達慕是此行的重頭戲,也是我久已期盼的事。會場也離海拉爾不遠,不過一個小時車程。路上車很多,也不時有騎馬的人,三三兩兩。他們不走公路,走的是路旁的雪地。冰天雪地裏,人騎著馬慢慢悠悠地走著,雖然在車裏坐著,我卻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那騎馬的人。
“那達慕”也是蒙語的音譯,遊戲的意思。套馬,賽馬,摔跤,射箭……是娛樂盛會,也是體育盛會,更是蒙古族傳統民俗文化的集中展示。以前我隻知道有夏季那達慕,認識平姐後才聽說還有冬季那達慕,也就是冰雪那達慕。此行前跟一個蒙古族的朋友說起此事,他歎道:“哎呀,你可真有福氣,我還沒看到過呢。”
那達慕總是少不了蒙古包。曠野之中,極寒之地,蒙古包就是一個個珍貴的家。有一個包外麵貼著一塊牌子:鄂溫克。平姐說這就是我們臨時的家。進入包裏,已經有了人,卻是生麵孔,連平姐也不認得,於是我們自顧自坐下,和他們笑笑,便拿起桌上的零食吃起來,也喝起了奶茶。包裏很暖和,因為生著火。漸漸地,包裏人越來越多,沒地方坐的人就站著,站著的人也是大大方方的,沒有絲毫拘束,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他們是那麼自然,我們也是那麼自然。沒有姓名的人們聚在這包裏取暖,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過了一會兒,喇叭裏宣布那達慕儀式即將開始。我們奔跑出來。音樂聲起,遠遠地看見一排排駿馬上旗幟飄飄,整裝待發。兩排人流左右站立,很自然地形成了一條寬闊的道路,夾道歡迎著即將登台的主角們。終於,他們來了:陳巴爾虎旗,新巴爾虎左旗,鄂溫克旗;鄂溫克族,俄羅斯族,鄂倫春族,達斡爾族……看見鄂溫克的時候,我覺得格外親切。夏天我來呼倫貝爾,到了鄂溫克的敖魯古雅鄉,和他們的馴鹿親近了許久。現在,我又看見了他們。他們戴著鹿皮帽子,帽頂上還裝飾了俏皮的鹿角,他們的長袍短褂也都是用鹿皮做的,閃爍著靈動的馴鹿斑點……除了俄羅斯族因為載歌載舞而顯得格外活潑外,其他代表本民族出場的人們的神情都是莊重又淳樸,驕傲且天真。在一排駱駝隊上,我甚至看到了雍容沉著的王者之風。我向他投以折服的注目禮——對了,駱駝,我以前見過駱駝很多次,都是在夏天,那些駱駝因為掉毛而斑駁寒酸,醜陋不堪。而這呼倫貝爾冬天的駱駝,卻長絨飄飄,氣質華貴,漂亮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