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飛機,走出機場,正值太陽西下,最後的餘暉灑在一塊又一塊的田野上——我不是沒有見過田野,但是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田野。或許是空氣格外純淨,或許是天格外藍,或許是樹格外筆直,或許是這樣的田野太少了。在伊犁,這裏的每一塊田野仿佛都不是田野,而是神跡。一團團的稻田金則由印象派具體成了中國畫的工筆:一團團,變成了一針針、一棵棵。這些金搖曳在每一株稻子身上,是毛茸茸、鮮嫩嫩的金色,是驕傲的,也是沉著的、純粹的金色。
作為在田野中長大的中原人,我愛這種田野。
2
9月,薰衣草的花期早已經過了。但是在一個園子裏,我還是邂逅了幾叢正在盛開的薰衣草。知道自己也已經過了和花草合影的年紀,但是見了薰衣草,卻還是忍不住要衝上去,從各個角度拍啊,拍啊,合啊,合啊——知道自己是醜的,可仿佛跟它合了影,就不那麼醜了。還采摘了一小束放在包裏——知道自己是不香的,可包裏有了它,便周身都是它的香氣。
正如我仰慕著的某些人,我知道和他們在一起時,我是愚蠢的、笨拙的,前言不搭後語,做什麼都是錯,可是,還是喜歡跟他們在一起。跟他們在一起時,覺得無論自己多麼糟糕,也還是會好上一些些。
不是第一次見薰衣草了。第一次見它的時候,我就覺得它的香氣是那麼特別:是凶猛的,有重量的,會擊倒人的。它的香氣啊,仿佛會唱歌,而這歌聲是金色的。這沉默的芳香的花朵,這支用芳香來說話的花朵,它的芳香就是它的聲音。它的聲音,是金嗓子。
然後,慢慢淡下來,淡下來,淡到都以為已經沒有的時候,再一聞,還是有。隻是埋得深了。過些時日,再聞,還是有。而且,更深。
作為一個喜歡聽音樂的人,我愛這種芳香。
3
這裏的食物也是金色的。饢,是金色的。饢在新疆到處都有,但是在伊犁,格外具有金色的品質。剛出爐的饢,我可以吃一整個,左手拿著吃,右手忙著接掉落的芝麻粒,既狼狽又幸福。還有烤包子,它們不是圓的,有著棱角分明的造型,它們在烤爐裏的樣子,真是可愛啊,金色的火焰熏烤著它們,一排排的,白色的麵皮上開出了一團團勻稱的焦黃……還有金色的抓飯:紅蘿卜,白米飯,羊肉塊,皮牙子……都不是金色的,但湊到一起,就有一種金燦燦的效果。至於奶茶、粉湯、納仁、辣子罐、麵肺子、米腸、油塔子、油糕……在我的味覺中,它們統統是金色。啊,餐後還有一客甜美的冰淇淋,在舌尖舞蹈出金色的甜香……那個下午,和兩個朋友去逛大巴紮,還看到了金色的紅薯。那麼樸拙的紅薯,撕開了皮兒,便露出了金色的內裏。多麼親切的糧食啊。當然,還有卡瓦斯,它當然是金色的。無論是玉米粉、玉米花還是炒麥茶製作的卡瓦斯,統統都是金色的。
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吃貨,我愛這裏所有的食物。
4
第一眼看到伊犁河。它似乎不是金色的。這大河,遠遠地看,是藍色的。走近了,往下看,是深深的灰色。河水很平靜,仿佛不動。但是,再仔細看,就會發現:它是動的,是大塊大塊地動,大塊大塊地流。
伊犁這個稱呼,就得名於這條河。它是母親河——這世界,無數的地方,都有自己的母親河。母親的意義也許沒有什麼不同,但母親的樣子和稱謂卻迥然各異。伊犁,據說更準確的稱謂是伊勒,光明顯達之意。更具體的形容,是說河水在太陽照耀下碧波粼粼的樣子。清乾隆年間定名伊犁。換了犁字,便有了微妙的意蘊更替:犁鏵,土地,耕種,生息——奔騰不息的伊犁河,把它的本質精神浸染給了這塊土地,讓土地以巋然不動的方式,擁抱了一代又一代傳承繁衍的人之潮浪。
那天下午,在夕陽下,我步行在伊犁河大橋上,一步步走近了伊犁河。走近伊犁河才知道,它也是金色的。在我的右側,河麵上是寧靜的灰藍。在我的左側,逆光看去,河麵上金光爍爍。以橋為界,以我為界,左側和右側似乎不是同一條河流。但我知道,這就是同一條河流。無論它的河麵有多寬,有多窄,有多明,有多暗,有多渾,有多清,有多灰,有多金,這都是同一條河流。
作為一個雖然不智但是樂水的人,我愛這條河流。
5
返程那天,飛機從伊寧起飛,是下午。一路上,雪山皚皚,雪峰矗立。飛機貼著雪峰穩穩地走著——這是天山上的航路,是真正的天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