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起床——時差關係,新疆的七點是內地的五點。來到窗前,東方的天空已有朝霞隱隱閃現。要日出。我看著博格達,它的輪廓已現,卻是黯淡的。很快,太陽一點點露出了臉,很大,很圓,很幹淨。我從沒有看見過那麼大的太陽。而博格達在晨光中依然很黯淡、很堅決、很隱忍地黯淡著。直到太陽升得很高的時候,博格達仍是很沉靜的灰白色。
此後六天,我的行程都在昌吉。在每個地方駐留的時候,我都會朝向博格達的方向,去看看它。哪怕一刻也好。大多時候都能看見,偶爾也有看不見的時候。看不見也不失望,因為知道它總是在那裏,必不會讓我失望。看見的時候自然是好的,隻是它每次呈現的方式都不一樣。在天池,它被前麵的山峰層層疊疊地擋著,隻露出一點點,那一點點還很敦實,很憨厚,很好欺負的樣子,看起來好像還沒有前麵的山峰高。在去江布拉克的路上,大片大片金黃色的向日葵田的田際,它又在層層疊疊的山峰後麵露出了一角,寒光閃閃的,突然銳利起來。而當行至天山深處,就看不見它了。它消失得無影無蹤,簡直就是一個傳說。等到穿越戈壁去看了矽化木、胡楊和五彩灣,在回去的路上,它又出現在道路的盡頭。我們的車開啊,開啊,它依然在道路的盡頭。和我們同方向的所有車輛似乎都是在回向它的懷抱,而和我們反方向的所有車輛似乎都是從它的懷抱裏出發……
終於理解了為什麼雪山往往被認為是神山——絕不僅僅是因為它的雪水、它的雪線、它的雪峰,以及它所意味的綠洲、沃野、瓜果和生生不息的人間煙火,不,絕不僅僅是因為它所提供的這實惠的一切。對我而言,它確實是神性的存在。
——博格達一定能明白:我的人生中,一直有那麼一個人,一個博格達一樣的人。他存在著,無論和他見麵還是分開,緘默還是閑談,他的高,他的矮,他的遠,他的近,他的大,他的闊,他的繁複,他的簡單,他的卑微,他的光彩,他的睿智,他的拙樸,他的慈悲,他的純善……都一直讓我心有所屬,神有所安。對我而言,這個人的存在就是如同博格達一樣的存在,他的存在讓我明白:哪怕他什麼都不為我做,隻要他存在著,我就覺得自己有一個博格達一樣的家園。這比什麼都重要。
河北三記
在東陵看石像生
那天中午,漫長的車程終於告一段落,我們來到了東陵。盛夏的天氣,本來一下車就會熱浪滾滾,但在東陵卻是涼快的。遠遠地,就看見了兩座山夾著一個山口,當地的朋友——在東陵工作多年的汪雅克——介紹這山口叫龍門口。過了龍門口就是一泓大湖,汪雅克說這是龍門湖,是天然形成的。有山有水的地方,能不涼快嗎?
在孝陵石牌坊前麵站定,汪雅克一一指給我們看:金星山形如覆鍾,端拱正南,如持笏朝揖,在風水上是朝山;陵寢與朝山之間的小山名為影壁山,似玉案前橫,可憑可依,在風水上是案山;陵寢後麵緊緊依附的山名為昌瑞山,玉陛金闕,錦屏翠障,在風水上為靠山;眾山形成了拱衛、環抱、朝揖之勢,且又有馬蘭河、西大河清水汩汩,碧流殷殷,實在是皇家陵寢的吉祥寶地。
風水之事我一向不通。於我而言,這兩個字過於玄幻且遙遠。讓我覺得親近的是那條神道,即連接朝山、案山和靠山之間的那條路。從朝山到靠山有八公裏之距,為了讓這三山氣勢恢宏地聯係在一起,同時又有實際的功用,神道便被設計者呈現了出來——忽然明白了神道為什麼叫神道,在將逝者抬向陵寢的路上,人在兩邊走,中間是棺木,棺木裏是拋離了沉重肉身的神靈,就是神道。
很久沒有見過這麼空曠的路了,我在那神道上慢慢地走著,給雙腿放假。走著,走著,遠遠地,就看見了那一排石像生。汪雅克說孝陵石像生共十八對,當地老百姓俗稱“孝陵十八對”。其中文臣三對、武將三對、站臥馬各一對、站坐麒麟各一對、站臥象各一對、站臥駱駝各一對、站坐狻猊各一對、站坐獅子各一對。那些獸們為什麼要站坐或者站臥各一對呢?汪雅克笑答:“站的值白班,坐的、臥的值夜班。它們也得輪休啊。”
石人也就罷了,我隻愛看這些石獸。滿人是馬上得天下,自然得有馬。這馬仿佛隨時會撒蹄子跑起來似的。把手伸到馬的嘴巴下,仿佛能感覺到它粗重的呼吸。還有駱駝,這駱駝比我在沙漠裏見到的要考究,要漂亮,駝峰柔和,乖順可愛。還有獅子,張牙舞爪,怒目咆哮,凶猛強悍,粗獷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