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愛的是那大象。矮墩墩的腳,壯實實的身子,長長的鼻子,小得幾乎看不見的眼睛,尾巴也小小的,緊緊地貼著臀。它身上已經有好幾道裂出的石紋,卻並不顯得滄桑,反而讓它更加憨厚雄渾,真實可親……我一一走過,用手摸著它們的身體。它們都是熱的。這盛夏的天氣,是陽光曬熱了它們,也許它們本身就是熱的,誰知道呢?
它們都是清早期的石雕作品,輪廓簡明,線條遒勁,造型樸拙,頗有漢風,但比漢朝的又精致了些,華麗了些,多了些人間煙火——在站象下麵,我駐足,這裏有幾個擺攤的,是村婦、村夫,汪雅克說這些人都是滿人,就住在附近,都是給他們的祖宗守陵的人,代代相傳到如今。我看著他們:男人們穿著尋常的白汗褂,女人們穿著俗豔的衣裙,懷裏的嬰兒隻是圍著個花花綠綠的肚兜。在這闊大的陵園裏,他們自顧自地坐在那裏說笑著,悠遊自在,氣定神閑。不時地,他們會看一眼我們這些外人——我們這些闖到他們祖宗之地的人,可不都是外人嗎?攤子上的貨物有風車、有糖果,也有新鮮的水果。我問那村婦水果是什麼,她答:“李子呀,新鮮的李子,五塊錢一斤。”
有小孩子爬在象身上玩耍,一會兒背上一會兒腹下,口中念念有詞,狀貌很是愜意。我有些擔心,這麼玩耍下去,如果把象損壞了可怎麼好?問汪雅克,他淡淡道:“唉,多少年了,都是這附近的人……”
這幾句話貌似邏輯破碎,我想了想,才明白了。忽然覺得溫暖:是啊,這些石像生這麼多年都好好地留下來了,怎麼會被小孩子們嬉戲壞呢?他們也是滿人,怎麼會毀壞祖宗的物事呢?而且,他們在這裏玩,不是最應該的嗎?也許,他們的玩對於睡在陵寢裏的祖宗而言也是一種幸福吧。石像生,石像生,石像自是巋然不動,那生是什麼呢?除了這些活生生的人,還有什麼最能意味生呢?生動,生機,生氣勃勃,生生不息?
在石像生旁邊流連了很久,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汪雅克笑問:“不想走了?把你留下吧。”我說:“好。”他說:“你不怕?”我說:“不怕。”他笑了笑,似乎是不信的樣子,可是我知道,我是真不怕。雖然這是陵寢之地,可是有什麼好怕的呢?甚至正因為它是陵寢之地,才更沒有什麼好怕。忍不住假設:如果我從小就生活在東陵這樣一個地方,也許我的人生會早早進入一種淡泊和從容,像汪雅克臉上的神情一樣。
後來我知道,汪雅克也是滿族人,很久很久以前,他祖上的姓氏是富察氏。
在青山關夜宿
那天晚上,住的是青山關古堡。在沒到古堡之前,就有朋友斷言:“你一定會非常喜歡。那地方非常古樸。”
果然,我非常喜歡。
古堡就在青山關長城的懷抱裏,不是腳下。它就在山上,仿佛是被青山關長城安安穩穩地抱在了懷裏。在這個懷抱裏,寺院、餐廳、酒肆、店鋪、衙門,應有盡有。當然更多的是住戶。現在,這些住戶都被遷到了山下,古堡裏的所有房屋都成了客棧。客棧的名字不是按門牌號,也不是張家、李家、趙家的——我曾見過這樣的稱謂,不免有些矯情——而是用山中的事物命名的:大柳樹、甜水井、草門樓什麼的。
我住的是核桃坊。服務台的女孩子替我拿行李,眉眼樸拙,身板厚實,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鏗鏘有力。我問她:“多大了?”
“十八。”
“在這裏工作是不是太清閑了?悶嗎?”
“不悶。”
“幾天能休息一次?”
“忙的時候五六天,閑的時候兩三天。”
“家遠嗎?”
“就在山下,幾步路。”
“那你家原來就在這裏,才搬下去的?”
“嗯。”
原來是老住戶的孩子。
一進房間我就呆住了。居然看見了一根碩大的橫梁,貨真價實的橫梁!彎彎扭扭的,橫亙在房間中央。再細看,兩邊的山牆裏還嵌著兩根。朋友早就告訴我說這裏的房子都保留了原樣,我還不太信,看見這幾根橫梁,我才真的信了。如今,原木是什麼價?這麼粗的原木又是什麼價?再舍得的商家,也舍不得這麼出血,這幾根橫梁,肯定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