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解員說,濟水的源頭是王屋山上的太乙池。源水以地下河的方式向東潛流七十餘裏,到濟瀆和龍潭地麵湧出,形成珠河和龍河兩條河流向東流去,很快便交彙成一條河,叫水河,水河又流到溫縣西北才開始叫名濟水。濟水成為濟水之後,第二次潛流地下,穿越黃河而不渾,在滎陽再次神奇浮出地麵……三隱三現,百折入海。真是一條神奇的河。
“那麼,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去看看濟水了?”
講解員有些尷尬地笑著,說濟水這條河已經沒有了。早就沒有了。它在東漢王莽時出現旱塞,唐高宗時又通而複枯。黃河又多次改道南侵,逐漸衝入濟水河床而入海。如今的濟寧市就是原來濟水中間北上的地方,黃河下遊地段以及大清河、小清河,就是原濟水故道。
故道而已。
那麼,還祭祀它幹什麼呢?
講解員說,這個問題,唐朝時期就有人問過,發問的人是唐太宗。濟水通而複枯後,唐代宗問大臣許敬宗說:“天下洪流巨穀不載祀典,濟水甚細而尊四瀆,何也?”——天下那麼多寬闊雄渾的河流都沒有被祭祀,濟水幹涸,幾近消失,為什麼還能位列四瀆?許敬宗答曰:“瀆之為言獨也,不因餘水獨能赴海也,濟潛流屢絕,狀雖微細,獨而尊也。”
許敬宗,死後被人如此總結:“敬宗位以才升,曆居清級,然棄長子於荒徼,嫁少女於夷落。聞《詩》學《禮》,事絕於趨庭;納采問名,唯聞於黷貨。”——敬宗是以他的才能得到官位的,而且曆居清貴樞要之職,但是他竟把自己的長子丟棄在荒涼的邊疆,把自己的女兒嫁到蠻人的部落;他們本該學習些詩文和禮節,可是他卻沒有盡到父教的責任,對於女兒的婚姻大事,隻是聽人家用多少錢財來交換。再加上他扶持武則天當皇後,可謂是一個經典的小人——但是,事實果真如此嗎?翻開唐史,我居然屢屢被他驚住。唐太宗率軍征遼東時,城中矢石如雨,有一勇士率先衝鋒,主帥李積指著他對許敬宗說:“這人何等勇敢。”按常理許敬宗隻需隨聲附和,但他卻說:“頭腦簡單的人才這樣不知死。”說這種不合時宜的掃興話,自然不得上峰賞識。後來更因在長孫皇後的喪禮上看到歐陽詢穿喪服的難看樣子想到了沐猴而冠這個成語而放聲大笑,結果被貶官洪州。李世民曾問過許敬宗:“我看你這人也不錯,但為什麼人家都說你不好?”許敬宗對曰:“春雨如膏,農夫喜其潤澤,行人惡其泥濘;秋月如鏡,佳人喜其玩賞,盜賊惡其光輝,天地之大尤憾而況臣乎?臣無肥羊美酒以調和眾口是非,且是非不可聽,聽之不可說。君聽臣受戮,父聽子遭誅,夫婦聽之離,朋友聽之絕,親戚聽之疏,鄉鄰聽之別。人生七尺軀,謹防三寸舌,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誰人麵前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
雖然屢屢被他驚住,但對他我一向是無好感也無惡感——曆史是筆細賬,我努力不按照正史給我劃定的大規則去粗算。如果沒有能力細算,那我就不算。但是,他對於濟水列瀆之問居然有這樣的應答,真是讓我喜歡。我願意相信,很大程度上,正因了他的妙解,濟水才被稱為君子之水。濟瀆的存在,也便成了君子精神的象征。“狀雖微細,獨而尊也。”——因獨立而尊貴,而尊重,而尊嚴。
靈淵閣是濟瀆廟的最後一景。懷想著許敬宗的話,我跟著眾人正要離開,講解員忽然說左側還有一個小門,從那邊走出去就是一眼很大的泉水,叫珍珠泉,這珍珠泉曾經和太乙池一樣,是濟水的一個重要源頭。
“現在還是活泉,各位要不要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
好熱鬧的泉啊。來到泉水邊,我的眼睛簡直就是不夠用:洗衣服的,遊泳的,洗腳的,還有圍在泉水邊看的……泉水被一個大水泥塔壓住,壓成了很多不規則的水龍頭,每個水龍頭都在向外噴水,洗衣服的婦人們說笑著,遊泳的男孩子們扶著一塊塑料泡沫在暢快遊戲,還有小小的男孩子全裸著,女孩子們則要文雅得多,她們說說笑笑地在泉水裏低撩著裙子洗腳乘涼……
可是,現在的濟水既然已經不見了,那這珍珠泉又流向了哪裏呢?
講解員說,珍珠泉的泉水流出去之後,形成了一條自然河,灌溉了很多農田,在灌溉的過程中,越流越細,越流越細……說到最後,講解員笑了笑,做了一個“你懂得”的表情,沉默。
然後,就消失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