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的人都走了,我還留在泉邊,一個老太太駕到,我便和她聊起天。她指著泉水裏的一個光腚小男孩,說是她的孫子。她在看護孫子。我問她這泉水有多少年了?她說不知道。她小時候就有了:“可多可多年了。”
“沒有被哪個礦泉水廠收了去?”
“說過這事,老百姓都不答應。”她篤定地說:“俺們還都要來這裏洗衣裳呢。十裏八鄉的人都來這裏洗衣裳。還來這裏接泉水喝。這水,舀起來就能喝,甜甜的。”
聊了一會兒,興致上來,老人家居然還當起了講解員,給我講起了講解員剛剛給我們講過的發生在珍珠泉下的故事。
一個老農月下觀泉,左觀右觀,上觀下觀,覺得泉水實在是好,就吟詩道:泉泉泉泉泉泉泉。然後就無語了。正就鬱悶呢,忽然聽到有人接句:冒出珍珠顆顆圓。老農大喜,覺得這句子好得不能再好,於是問道:可是詩仙李太白?對方答道:然然然然然然然。
我笑。講解員講的時候,我沒有這麼笑。我必須得說:這個老人家比講解員講得有意思,有趣致。她講得好——講解員說“觀泉”,她說“看泉”;講解員說“好”,她說“不賴”;講解員說“吟詩”,她說“唱歌”;講解員說“無語”,她說“沒話”;講解員說“鬱悶”,她說“愁劈了”;講解員說“大喜”,她說“高興毀了”……這個坊間得不能再坊間的故事讓這個老人家一講,怎麼就那麼生動?怎麼就那麼別致?怎麼就那麼可愛?是因為她的民間語調嗎?這典型的民間語調,簡直就是珍珠泉本身啊。
忽然想,這濟水的源頭,到底在哪裏?是太乙池還是靈淵閣?不,都不是。濟水的源頭,就是廟堂外的這股泉水,是這股任什麼都壓不住的活潑潑、活生生、活鮮鮮的泉水。還有泉水邊的這些人:洗衣服的婦女,光腚遊泳的孩子,撩起裙子洗腳的少女……水為民用。水即是民。人民這個大詞,此刻,和水結合起來是如此適用。正是他們,一磚一瓦地蓋起了濟瀆廟;正是他們,夯實了軹城的城牆;正是他們,孕育了愚公、荊浩、聶政、裴休。他們就是大明寺千年娑羅樹上生生不息的綠葉,他們就是奉仙觀堅若磐石的棗木柱和荊根梁,他們就是枋口廣濟渠守護河流的不朽堤岸,他們就是土地,就是一切的源頭……可是,他們是否知道:自己就是這水?這泉水?他們是否知道:自己就是濟源之源?也是文明之源,中華之源?
不由得笑自己問得矯情。難道不是嗎?他們知道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永遠在。也因此,已經不見的濟水,就是一條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河流。因為,源頭的活水永在。
大雨後,去黃河邊吃魚
1
其實,吃魚是次要的,哪裏不能吃魚呢?重要的是去黃河邊。
一直看見黃河,因在黃河邊生長。有時候打開自來水,會想:這是黃河裏的水。但是也就是這麼想想而已。自來水的水是如此清透,被過濾過無數次,還被放過消毒粉……這水,和黏稠得似乎流不動的黃河水——不僅無法消毒還經常被排進毒去的黃河水——是兩碼事。
無數次從大橋上看過黃河。僅僅鄭州市境內的黃河橋就有兩座,一座稱作黃河大橋,一座稱作黃河二橋,簡稱大橋和二橋。大橋舊,二橋新。我經常過的是大橋。每次車從大橋上飛一般地過,我都有些微緊張,會控製不住地暢想:這橋上要是出了事,車是躲也沒處躲的;隻有撞向橋欄杆,隻有掉進黃河裏去;這黃河……
黃河水看起來總是不大的,但十裏長橋,總是走著走著就會疑惑:怎麼還看不見河水呢?待要覺得橋快走完的時候才會看見河水——那亮白亮白的一大縷光閃進了眼睛,越靠近,光越強,光帶越寬。然而看見的時候,河水也很快就過去了。本來就不寬的河麵還被泥沙淤出來的小灘塗分解得三岔兩股,簡直不成個體統,毫無威勢可言。
但是有一次,過黃河橋的時候,車有小問題,下車查看,依著橋欄站了一會兒,就感覺到了橋的柔軟和孤單,似乎在風中搖蕩的長橋隻是一個沒紮實的飄帶,這流淌的河水倒是雷打不動的萬年基業……那時候,看著黃河,微微覺出了異樣。知道這黃河,和我平日裏過橋看的黃河,不一樣。
2
從市裏出發,開車不過三十分鍾就到了赫赫有名的花園口,上了輔道,我們便往堤岸深處走,走,再走。我總是有些擔心,一遍遍地問帶路的朋友:“那飯店是在黃河上嗎?不是在灘地上吧?我不要在灘地上。也不是在小支流上吧?我不要在小支流上。”朋友一遍遍耐心地回答我:“是在黃河上。放心,是在黃河上。”
因是大雨初過,一路的樹葉十分清新。在清新裏,終於到了黃河岸邊。幾艘紅紅藍藍的漁船遠遠地立在河裏,“張三漁家樂”“劉四漁家樂”“張鐵蛋漁家樂”……每一家都掛著俗豔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