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黃昏了。想來在別的地方應當都是一寸光陰一寸灰的,但在這黃河岸邊,天色仿佛被凝固了一樣,就那麼亮著。坦白地,大大地亮著。
在船和灘地之間,搭著窄窄的過板。灘地很泥濘,大約是剛下過了雨的緣故。一腳踩下去,卻也並不滑,隻是深深地陷了下去。我穿的是布鞋,鞋幫周圍立馬鑲上了一道厚厚的黃邊兒。腳也感覺潤澤起來。這是黃河的泥呢。這麼想著,飄飄然地歡喜起來。
3
上了船,我便隻做一件事:看河。
河寬得超出了想象,對岸的樹像一圈矮矮的蕾絲花邊兒。黃河水在船下無聲地流著,卻讓我止不住地心驚——非常快,且有無數旋渦。浩浩湯湯,向東而去。不時夾雜著樹枝之類的雜物。雖是極快,但河水卻也是非常從容地、悠然地向東而去,隻向那水天連接處——從地理方位上,我知道這河水會先到山東,然後是大海,但是,此刻,那河水到的隻是水天連接處。
此時才覺得黃河有些黃河的意思了。
忽然想,要是跳進黃河裏呢?“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說的是黃河的濁。但黃河,是用來洗澡的嗎?
黃河,母親;黃河,是母親河——這些我當然早就知道。雖然早已經對動輒就把什麼和母親聯係起來比喻的句式審美疲勞到了無動於衷的地步,但此時,此刻,看著黃河的時候,還是覺得這個比喻真是傳神。
——為什麼黃河是母親河,長江不是?我問朋友,朋友順嘴說了很俗套的一些話:什麼古代黃河流域的氣候比現在暖和濕潤得多,加上黃土質地疏鬆,利於耕種,十分適宜人類居住之類的話;說仰韶遺址,二裏崗遺址,殷墟遺址;說同惡劣氣候和洪水泛濫的鬥爭,使得中國人的治水、曆算、土地測量,以及農業耕作、飼養家畜、製陶冶煉等技術,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因此黃河流域是中華民族的搖籃,中華文明的發祥地……
這些官話,不聽也罷。其實我更想提的話頭是:這是一個怎樣的母親——那些官話如果是鳳冠霞帔的誥命夫人,我心裏想的黃河,則是一個粗布跣足的自然之婦。她是如此家常,宛如天地裏最一般的母親——
她當然不是一個最一般的母親。
她氣性大,甚至可以說是暴戾得很。不用查任何資料,口口相傳的關於黃河的民間橋段我聽了不知道有多少。蚩尤炎黃大戰、大禹治水是最古老的版本,而我聽到的大都是很殘酷的,是開玩笑的那種殘酷。黃河發大水,開封是欽定的黃泛區,現在的開封城下還有三層城,城摞城,城疊城。黃河水淹開封的時候,那裏隻剩下開封鐵塔的塔尖。周口也是黃河親密的泄洪區,那裏的人以前都不養雞鴨,房子都蓋得極度簡陋,衣服都沒有裝櫃的習慣,隨時準備著黃河發水抽身走人。而在與鄭州遙遙相對的黃河北岸,有一座黃河第一道觀,叫作“嘉應觀”,就是為了鎮水而建。黃河的水是滾地龍,河道變換無數,從這裏到那裏,從那裏到這裏,幾十裏幾百裏都是她的地盤。黃河裏的灘地都是看黃河高興不高興,高興了就讓人收糧食,不高興了她就自己把糧食吞掉,因此灘地從來免交一切稅費……當然,她也用她的水喂養了兩岸的無數土地,一代代人。
這就是母親河。
看了很久,很久。看不夠。
4
去挑魚。有條非常大的魚從池裏蹦了出來,鱗片閃閃發光,美極了,也有力量極了。
做好之後,有黃河的土味兒。
忽然明白:跳不跳黃河,都是洗不清的。因為一生下來,我就在黃河裏了。我的血液和心髒,全都是黃河的基因。
已經八點多了,照片裏的黃河依然很亮。
想起那個小說《深河》。
——靠近那條河,走進那條河,被那河接納,成為那河的一部分。我是多麼,多麼想。
而其實,不用想,我已經是了。在黃河邊吃魚的我,生下來就已經是黃河裏的一條魚了。
現在,我吃的是我自己。
冰川上,冰川下
1
在達古冰川一共是三天日程,去看冰川本來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可是到了遊客中心天下起了雨。斷斷續續地,晴了又下,下了又晴。雲是白了又烏,烏了又白……於是隻好調整計劃,整個兒上午就是在洛格斯神山下麵散步,在紅柳、報春花和未消融的冰雪間遊走。中午吃飯時分,雲終於白得恒定了。於是當地朋友就說這是好天氣,要趕快去看冰川。
好吧,那就去看冰川。時間緊張得連賓館都來不及回,我預備的棉衣和墨鏡都在賓館裏。於是借棉衣,借墨鏡,去看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