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冰川在4700米處。我們要從3600米的地方上去。中間的一千多米怎麼辦?坐索道。
這是我見過的最驚人的索道。資料介紹說,這索道由奧地利多貝爾瑪公司製造,是單線循環脫掛抱索器8人吊箱式索道。全長3140.2米,線路高差1226米,介於3600-4850米之間……而我最直接的理解來自於黑水縣旅遊局的朋友,他說:“隻要18分鍾,我們就能穿越9000年,抵達達古冰川!”——達古冰川泉水水齡為9610年,是上億年冰川底層的融水,為當今世界已測定的水齡最長的原生態冰川泉水。
我笑。相比於18分鍾一千多米,還是18分鍾9000年的概念更為勁道。想想就會身心微顫。科技以人為本——因為人的想象力和懶惰,才能創造出這樣的工具吧。作為一個喜歡想象的懶人,我愛這樣的工具。
跟著幾個人坐上纜車,興致勃勃。坐穩後抬眼一看,對麵是我們此行最大的寶貝——年逾七旬的台灣著名作家張曉風女士。
相視一笑。
3
纜車緩緩上升。
這是我久已盼望的一刻。
曾去新疆多次,每次我都會在飛機上俯瞰到一幅奇絕雄渾的雪山圖:大地上繁衍生息,炊煙四起;人煙之外,有廣漠的田野或者荒原;然後,是緩緩上升的坡,逐漸站立起來的山;再然後,一層層,山越來越深高起來,才有了雪山——低雪山,微高雪山,中高雪山,高雪山……那時候,我就有些遺憾,覺得飛機離雪山太遠了,就想著要是有一天能夠近距離地看看雪山就好了。
這一天,果然就來了。
樹已綠,花未開。高原的春天清素爽朗。在越來越新鮮、越來越凜冽的空氣中,我看見了白的雪。
有雪未必有冰,有冰一定有雪。通往冰川的道路上,一定會先看到雪。
遙遙地眺望著山巔上的雪山或者冰川。“像一把鋒利的寶劍直插蒼穹”“像一條壯麗的玉帶飛舞在藍天”……常見的如此形容雪山冰川的語句對我沒有任何觸動。過去知道的那些關於冰雪的詞幾乎都用不上了。什麼玉樹瓊花,冰清玉潔,粉雕玉琢,千裏冰封……都顯得那麼小氣,那麼不搭。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它。我覺得它無法形容。
4
纜車越爬越高。雪越來越多,在一塊塊石頭上擺出各種造型。石頭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碼得整整齊齊,有的隨意得像個詩人。厚厚薄薄的雪因勢而覆,呈現出匪夷所思的韻律、層次和效果。我左扭右扭地拍照,本地的朋友指點著告訴我:那些褐色的樹都是高山杜鵑,再過一個月就會大片盛開;而到了秋天的時候,這山更是華彩繽紛、美如錦緞……
突然覺得惡心,想吐。中午吃得太多了。麵對高原美食,我控製不住。我忍著,忍著,忍著,不再說話,也不敢拍照,隻是默默對自己念叨:千萬不能吐出來,不能,要堅持到山頂,不,最好堅持到山下……終於,山頂近在眼前,纜車進入停車區,速度慢下來。車門打開,坐在門口的人開始下車。
我一口吐了出來。吐在了張曉風女士的腳下。她愣愣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徹底明白了什麼叫作功虧一簣。
唉。
5
吐完了,也就好了。我漱完口,若無其事地去拍照。
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白茫茫……白,這個字真好。想起倉央嘉措的那首情歌《在那東山頂上》,頭兩句便是:“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還有一個版本是把“白白”變做了“潔白”,讓我覺得大煞風景。
還是“白白”好。見素抱樸之至。而樸素之至的時候,往往生豔。這豔又豈是幾個形容詞可以比的?
有幾個時刻,我冒著據說會患上雪盲症的危險,偷偷摘下墨鏡,看了看這個白茫茫的世界。但是我很快就重新戴上——必須要戴上墨鏡,在這個白茫茫的世界上,眼睛需要墨鏡。不然任誰的眼睛都受不了這白,這氣勢洶洶的,充滿力度的,不怒自威的,不能褻瀆的,白。
是的,就是這樣的白。
6
我在白白的雪地上慢慢地走著。雪很深,一踩一個深窩,把腳埋住。我把腳拔出,再踩……我知道我的臉上滿是笑容,但是,在心裏,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畏怯。
畏怯這白。
我,諸如我這樣的人,或者說所有人,言歡語笑地踩在這沉默的白上,可這算是什麼呢?
我們是不配在這裏的。我們應該在山腳下。那樣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