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吟遊四方(6)(2 / 3)

這脆弱的梨花,溫柔的梨花,稍縱即逝的梨花,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根基的花朵,如果不是能夠結出果實,簡直都沒有盛開的理由——可是,她開得是多麼美啊。她的脆弱、純淨、溫柔和稍縱即逝是多麼美啊。這些美,不就是她盛開的最強勁的理由嗎?人這一輩子,除了去吃充饑的果實,不也應該這麼看看花嗎?甚至吃果實的最本質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好好地看看花嗎?

忽然想起年少時寫的一篇文章:“……在路過某棵樹下時,如果聽到有清脆的鳥鳴,我就會駐足聽它歌唱。如果看到土徑旁有不知名的野花淡淡芬芳,我會俯身欣賞。有婦人推著嬰兒車從我身邊走過,我會使勁兒地嗅嗅空氣裏的奶香。每逢碰到熱氣騰騰的午餐車停在巷口,即使我不吃什麼,也會上去看看番茄炒蛋那怡人的顏色。還會買一些精致的信紙放在抽屜裏,卻始終舍不得用它寫信,隻在上麵寫幾句典雅的宋詞。更甚的是,有時候車筐裏被人擲進的廣告單若是設計得好看,便也不忍丟棄,就讓它在車筐裏待上很久,任它像一朵花一樣搖曳生姿。還曾騎車半天去看淺山上盛開的杏林,在麥田靜坐許久看兩個蛐蛐嬉戲,睹一隻螞蟻在草葉上散步的全程,淋著微雨看在河中旖旎的群鵝……”

回想起來,這裏麵的細節幾乎都是無用的事。二十年過去,我依然沉迷著這些無用的事:正走在路上,忽然覺得秋葉黃得極美,就抬起頭,默默地看上好大一會兒;逼仄的小巷裏,兩邊全是名目繁多的小吃,我便放慢腳步,一一地聞過去,傾聽著每一種氣味的叫喊;還有,少女裝離我的年齡已經是萬裏之遙,可我還是會不時進到那些粉嫩的衣店裏逛逛,有服務員來問,我就說:“給女兒看。”心裏忖度——自己想看卻說給女兒看,哪裏來的女兒呢?自己就是自己的女兒啊。

不禁微笑。看來這德行是一輩子改不了了,其實終究也沒打算改。因為對我這樣的人而言,這些沒用的事,其實都很重要,頂重要,甚至最重要。就像這樣的時刻,看梨花的時刻。

吃梨,是好的。和吃梨相比,看梨花,對我是更重要的。所以,我這麼久久地、靜靜地看著這些梨花。我知道,我不僅僅是在看梨花。這世界上所有那些和柴米油鹽醬醋茶無關的美麗事物啊,她們都是另一種形式的梨花。

順著湄江河的波流

那天,船在湄江河上緩緩地行著。船下是碧波清流,兩岸是峰林茶坡,不時有白色的黔式民居閃現出來。看到我們的船漸近,三三兩兩的鄉民停下了手中的勞作,立在河邊默默觀看,神情既莊重又閑適。那一刻,我忽然想,年年歲歲河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在湄潭這個翠潤的域名上,除了土地,還有什麼事物能和這湄江河的河水一樣長久呢?如果有的話,也許隻有湄潭的那些民歌了吧。

第一次聽說湄潭民歌,是從湄潭作家肖勤口中。作為東道主,她嘴巴不停地向我們曆數湄潭的寶貝:茅貢米,湄窖酒,翠芽茶……說起采茶時人們唱的民歌,她引了幾句歌詞,一下子就把我鎮住了。其一《糠兜跳到米兜來》:“太陽落坡又落崖,丈夫趕場不回來。但願丈夫摔崖死,糠兜跳到米兜來。”其二《不要死我的野男人》:“涼風繞繞天要暗,老鴰叫喚要死人。要死就死我的毛老公,不要死我的野男人。”毛老公,即親老公,也是丈夫。即便肖勤解釋說這種歌都是新中國成立前包辦婚姻女人沒地位、和老公沒感情、被老公欺淩才會有此怨毒之言,但是,如此赤裸裸地詛咒丈夫,這也實在是夠狠。當然,也實在是直率得可愛。可愛的程度可與陝北民歌《蘭花花》裏的某個段落相媲美:“蘭花花我下轎來,東望西照,照見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墳。你要死來你早早地死,前晌你死來後晌我蘭花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