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吟遊四方(6)(3 / 3)

湄潭幾天逛下來,才知道還有更狠的。如《生要連來死要連》:“生要連來死要連,不怕雷打火燒天。火燒芭蕉心不死,陽間打死陰間玩。”又如《生一堆來死一堆》:“昨晚和哥住一堆,今天有人說是非。咬兒咬女任他咬,生一堆來死一堆。”“咬兒咬女”這個句子把我嚇壞了,以為要拿兒女拚命,有多少滅多少。後來聽肖勤解釋說“咬”是誹謗之意,“生一堆來死一堆”的意思就是說要生死在一起,才稍微釋然。

有多狠就有多愛,有多愛就有多柔。所以就有了這些甜蜜的比喻:“哥喜歡來妹喜歡,哥妹年紀是一般。妹是金雞才開口,哥是小馬才配鞍。”又有如此綿綿的詢問:“月出東山明又明,情哥坐在斑竹林。學聲貓叫來通信,要妹出來吐真情。”且有了這樣軟軟的應答:“金竹篾條打提兜,提兜好打口難收。哥要情妹說實話,叫妹怎麼不害羞……”還有如此壞壞的調子:“妹子生得嫩又嬌,胸前鼓起兩個包。哪天落到我的手,隻見腫來不見消。”

如此寬闊的世界,當然不僅是男女情愛,還有單純優美的抒情。如《半夜起來望小星》:“半夜起來望小星,小星還在半天雲。小星還在雲中走,哥們還在路上行。”《恐防青苔順水來》:“好久沒到這方來,這方涼水起青苔。心想捧口涼水吃,恐防青苔順水來。”還有如《栽蔥要栽四季蔥》般簡潔的俗理:“栽蔥要栽四季蔥,栽花要栽月月紅。四季蔥來不怕冷,月月紅花過得冬。”更有如《人別世間永不還》般的蒼涼感歎:“人道老年一天天,好比日頭落西山,日落西山明東起,人別世間永不還。”

後來得了一本《湄潭縣民間歌謠、諺語集》,1989年出版,隸屬於《中國民間歌謠諺語集成》書係裏的“貴州卷”,我最先看的是書後所附的湄潭民間歌手小傳。我是多麼喜歡如此風格的簡介啊,文理雖然不盡通順,其中的讚美卻充滿誠意:“張福清,男,1923年生,不識字,洗馬鄉老水泉村民組農民,能唱上百首山歌,是村裏遠近聞名的鬧師。”春夏時節,湄潭的農民在田間坡頭幹活兒的時候習慣請人打鑼鼓唱山歌用來鼓勁,打鼓唱歌的人,就是鬧師。還有這個:“黃大軍,男,1933年生。黃是道教的掌壇師,講民間故事能手,也是著名的花燈手,是本地車車燈缺一不可的法海最佳人選。唱花燈和山歌更是見籽打籽,即興創作,並會對歌。”該是多麼英俊的男人,才會是缺一不可的法海最佳人選?該是多麼智慧的歌者,才會見籽打籽,即興創作?

集子分了好幾輯。除了勞動生產、男女情愛,以及用在婚禮、建房、喪葬等儀式上的民歌,還有一輯是“時政歌謠”。當頭一首是《清清流水一滿溝》:“妹家當門一條溝,十多年來無人修。政府領導修水利,清清流水一滿溝”。還有《毛主席指示合作化》:“毛主席指示合作化,天下農民笑哈哈。貧農帶頭朝前走,中農隨後也跟他。”再往後就是《責任製來好處多》:“責任製來好處多,不計工分不囉唆。出工不用幹部喊,責任田裏各做各。”歌頌合作化之後又歌頌責任製,對比得有趣。也有批評的,如《在鬥大隊當權派》:“那邊開會站排排,在鬥大隊當權派。心想說句公道話,又說我是保皇派。”還有針對20世紀50年代“大躍進”時期“共產主義大食堂”的《一進食堂門》:“一進食堂門,稀飯幾大盆。邊邊起波浪,中間淹死人。”還有那些幾乎可以讀出跳皮筋般節奏感的兒歌,如《一朵紅花紅又紅》:“一朵紅花紅又紅,劉胡蘭姐姐真英雄。過去是個窮孩子,現在是個女英雄。乒乒叉!”又如《一把抓住周扒皮》:“周扒皮,五十一,深更半夜去學雞。小朋友,做遊戲,一把抓住周扒皮。乒乒叉!”

而最年輕的時政民歌,自然當屬《十謝共產黨》。這是興隆鎮龍鳳村田家溝農民自編自演的花燈戲,在湄潭廣為傳唱,幾乎人盡皆知。在田家溝的那個夜晚,就著熊熊燃燒的篝火,我看著舞台上的鄉民用濃重的地方口音唱著《十謝共產黨》:

“一謝共產黨,翻身把你想,以前我們做牛馬,現在人人把家當。二謝共產黨,吃飯把你想,以前忍饑又挨餓,現在溫飽奔小康。三謝共產黨,穿衣把你想,以前穿的蓑草衣,現在毛料新時裝……六謝共產黨,照明把你想,以前照的桐油燈,現在電燈亮堂堂……八謝共產黨,看病把你想,以前有病無錢醫,現在醫藥能報賬……十謝共產黨,養老把你想,以前撫兒來防老,現在丟心政府養……”丟心,湄潭方言,放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