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去是跟著《人民文學》雜誌社的朋友到珠海的橫琴島采風。那天下午,會議主辦方把我們領到了一個地方,隔著一灣水波,指著對岸說:“那就是澳門。”
我看著彼岸,看著那些與內地迥然有異的廣告招牌。我想,是的,那就是澳門。那時已是2010年9月,澳門已經回歸了十多年,中國的主權印章已經牢牢地蓋在了澳門的名字上。我很篤定。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澳門這片想象中的風景,終會變成我體驗中的現實。
這一天很快來到。2013年2月末的一天,我的雙腳親吻上了澳門的土地。
十月初五日巷
賭場,手信,美食,炮台,大三巴,媽祖廟……這些自然都不能錯過,不過作為一個攝影發燒友,我更願意做的事卻是在澳門曆史城區的大街小巷漫步。確切地說,相比於大街,我更鍾情於小巷。這些小巷太有味道了。相機真是一項偉大的發明,不僅僅是留影,不僅僅是紀念,對我而言,它仿佛是另一隻眼睛,透過取景器便可發現另一個角度的世界。又仿佛是另一隻手,可以忠實地替我記錄旅程中來不及詳細品味的所有細節。“我尊敬底片。我尊敬它就像尊敬大海。因為它比我大得太多了。”因眾多不朽的作品而享譽國際新聞攝影界的著名英國戰地記者唐·麥庫寧吐出如此箴言,深得我心。
突然,在一座淡綠色的老房子的牆上,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電纜下,我看到了一個路牌。澳門的這種路牌設計得很有意味:由八塊正方形的青花瓷磚拚成一個長方形,中間一道橫線分出兩格文字,上漢下葡,白底藍字,清新淡雅。下麵的葡文我自然不認得,上麵卻是融到我血液裏的最親愛的漢字:十月初五日巷。
還有這樣的街名?難不成還有初一初二初三巷,初六初七初八巷?又或者有一月二月三月巷,七八九月乃至臘月巷?……詢問身邊的朋友這個路名是什麼來頭,他們都一片茫然。
“或許是個什麼紀念日吧。反正應該和曆史有關係。”最有學識的那個說。
好在有致廣大而盡精微的百度。幾個鏈接之後,搜索結果很快出來,一條脈絡漸漸清晰。很久以前,這條路叫呬孟街,此名取自於呬孟碼頭。這片土地原來是海灣,是漁船憩息停泊之處,後來經填海成為陸地,以後漸漸又成為客輪碼頭,所以商鋪密集,攤檔林立,從早上到傍晚乃至深夜,行人川流不息,格外生機勃勃。那時,這條街道是全澳最長、最繁盛的街道之一——也因此它還有一個名字:新國王街,葡文名字是Rua Nova del-Rei。因為那時,在遙遠的裏斯本,有一條重要的商業大道,就叫新國王街。那時的澳門還叫MACAU,所以呬孟街必得複製一下新國王街的名字。而現在的十月初五日巷也還是MACAU名下的產物。20世紀初,葡萄牙國內自由民族派與君主派的長期尖銳對立終於有了結果,葡萄牙王曼奴埃爾二世流亡英國,1910年10月5日,葡萄牙推翻帝製,建立起共和國。自此,10月5日成為葡萄牙的共和國日。十月初五日巷,即是澳葡政府對這場革命所表達的紀念……在網上搜索時,我還順便搜到了一個詞條,是“十月初五日巷附近賓館”,這些酒店都在珠海。我粗粗瀏覽了一遍:某某某酒店,距離十月初五日巷0.97公裏;某某某酒店,1.07公裏;還有1.10公裏,2.81公裏,2.88公裏,3.30公裏,3.42公裏……我悵然沉默。也許,從珠海到十月初五,不應當算公裏,而應當算歲月。
“十月初五日,十月初五日……”我喃喃地念叨著。10月5日到了澳門,卻變成了十月初五日,這感覺真是怪異。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公曆和農曆是多麼截然不同,10月5日跟十月初五之間,有著多麼大的一段距離,嚴格地說,這兩個日子簡直就是陰錯陽差——當然,我很清楚,這個典型的中國風的稱呼不過是個路名而已,不過如此……但是,也絕不是不過如此。內港,陸地,碼頭,魚市,商貿,戰爭,謀殺,流血……風暴深釀,翻雲覆雨。而現在,街道靜謐,足音輕緩。隻有一縷最漫不經心的陽光,天真無邪地映照著這個小小的路牌。
“這個路名怎麼了?”朋友道,“覺得不舒服的話,咱們可以向市政建議,再改一改嘛,就改成十月一日巷,反正澳門也回歸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