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沉默。想起了老家的一條街,它曾經叫楊樹街,據說曾有兩棵碩大的楊樹。後來解放了,成為解放路。再後來“文革”了,又叫衛東路。“文革”結束,城市統一規劃路名,又叫韓愈路。再然後是路名競拍,又被這條路上的一家房地產公司拍走,叫作香海路……而長久居住的本地人,都隻叫它“楊樹路”。
其實,十月初五日巷,這樣的街名挺好。細想想,真是再好不過了。
還有一些路名
又在澳門走了幾天,讓我不時駐足的路名越來越多。到了後來,白天在路上去發現也還覺得不足,晚上還要在地圖上去再尋覓。路名攢得越多我就越覺得有趣。倒不是因為是它直譯過來的異域風情:“路義士約翰巴的士打街”“沙嘉都喇賈罷麗街”“亞美打利庇盧大馬路”……這些讓太多人繞口得痛苦的漫長名字雖然也是一種特色,但如果稱之為有趣也未免有些變態。讓我能夠反複流連和品味的,是以下這些。
以人之名。殷皇子大馬路,約翰四世大馬路,蘇雅利士博士大馬路,高可寧紳士街,何賢紳士大馬路,提督馬路,白朗古將軍大馬路,高利亞海軍上將大馬路……殷皇子即葡萄牙的航海家唐恩裏克親王,為葡萄牙海外擴張的倡導者。約翰四世原為葡萄牙布拉甘薩公爵,1640年推翻西班牙統治的起義成功後,按照王位世襲順序被推為國王。白朗古則在1907年2月28日至3月31日被委任為代理澳門總督……每一條人名路都意味著對一個人的紀念,都意味著這個人的存在對澳門——不,準確地說,是對葡萄牙,有著特別的意義。
以戰之名。營地大街,兵營斜巷,炮兵馬路……這些都是戰爭結下的傷疤,所以這些名字的音節,至今讀起來還是硬的。
以國之名。曆史車輪的走向早已經注定,以下這些路的名字裏必然會深深地燙下不折不扣的中國烙印:友誼大馬路,北京路,廣州街,冼星海大馬路。而和樂大馬路,長壽大馬路,仁厚裏,和隆街,道德巷,同安街,福隆新街……走在這些路名中間,你會以為自己置身於北京、南京、西安或者蘇杭的街巷裏。這些路名中飽含著的典型的中國式祈願,讓我覺得既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意外,又有一種浸到骨子裏的親愛。
以世之名。在澳門地圖東南角,有一塊方正之地,簡直就是世界馬路集萃:巴黎街,布魯塞爾街,羅馬街,倫敦街,馬德裏街……
還有一些奇怪的稱謂,也許該是以史之名吧。比如“聚龍舊社”,這是一個小巷的名字,因巷內有同名的土地廟而得名,這個土地廟建於明朝。而“瑪利二世皇後眺望台”則是澳門唯一以眺望台為街道類型的地方,瑪利二世皇後指的其實是葡萄牙女皇瑪利亞二世,她在1845年11月20日宣布澳門為自由港,並於1846年派遣亞馬留到達澳門就任總督,推行殖民政策,自此葡萄牙得以實際管治澳門……由於從前的華人不知道她是女皇而不是皇後,便錯到現在,看樣子還將一直錯下去。
我最喜歡的,則是這些路名:賣草地街,漁翁街,渡船街,田畔街,石街,麻子街,果籃街,鹹蝦巷,工匠街,苦力圍,戀愛巷,美麗街……走在這些街道上,最尋常的景象是:居民樓的過道內停著或新或舊的單車,門窗外晾曬著形形色色的床單和衣服,慵懶的貓咪曬在溫熱的陽光下,不時有隱隱的歌聲傳來,仔細傾聽,是鄧麗君的《甜蜜蜜》。
賣草地街沒有草,漁翁巷沒有漁翁,渡船街也沒有渡船,田畔街更沒有田地。這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澳門從19世紀末開始大規模填海造地,現在的土地麵積已擴大為原來的三倍。原來的邊緣之地成了熙熙攘攘的中心,原來的中心成了寸土寸金的更中心,怎麼能指望還遺留一絲絲漁村鄉野的風情?能夠留下這些名字,已經很好了。而且,更重要的也更本質的是,鹹蝦巷肯定有人吃鹹蝦,工匠街肯定有工人,戀愛巷肯定有戀愛,美麗街肯定有美麗——這些路,以生活為名。沒有比它們更瑣屑的路名了,也沒有比它們更堅實的路名了。隻要有人在,就有生活在。有生活在,就有這些路在。生活有多遠,這些路就有多遠。生活有多長,這些路就有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