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吟遊四方(10)(2 / 3)

——還有兩條路的名字,一直刻在我的記憶中:民國大馬路和孫逸仙大馬路。這兩條路隔著西灣湖的一泓碧水遙遙相對。民國大馬路靠裏一些,孫逸仙大馬路則是澳門最南端的東西路,它像一道堤岸,決絕地、孤獨地站在那裏。它的身後是澳門的稠密巷陌和萬家燈火。它的前方,除了茫茫大海,還是茫茫大海。

站立的道路

房子也是路,隻是這路是站立的,非長條形的,且是以住的形式,在被人“走”。

亞婆井是葡式風情保持得相對純粹的地方。亞婆井,葡文的意思是“山泉”。這裏以前是澳門的主要水源,又靠近內港,因此是葡人在澳門最密的聚居點之一。這周圍的公寓至今仍是典型的葡萄牙範兒:或純白或水紅或淺綠的外牆裝飾著極簡的線條,襯托著墨綠的百葉窗和紅瓦坡的屋頂,偶爾還有幾抹純黃色塊鑲嵌在窗戶周圍,使得整體效果看起來潔雅明快,鮮豔清爽,極富詩意。公寓前麵的空地上還有兩株壽高百年的老榕樹,微風拂來,雙樹相顧,枝葉婆娑,翠色茵茵。

我和朋友們在這裏停留了很久,拍了很多照片。生鏽的門牌,古樸的窗欞,嬌小的石雕,玲瓏的郵箱……葡萄牙人在這裏生活了幾百年,處處都有痕跡。這些痕跡都完好地保存著,作為曆史的一部分和一部分曆史。

“其實,這些痕跡也都意味著恥辱。”有人說。

我沉默。聽到這樣的話並不意外——被葡萄牙殖民過,這是國家的恥辱,但是,恥辱的痕跡也自有價值,甚至是更特別的價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者一個人,靠什麼證明自己曾經的曆程?不是靠欺人的編造,也不是靠自欺的臆想,靠的就是這些反反複複又結結實實的痕跡啊。除了這些痕跡,還有什麼呢?

——忽然想,幸虧澳門沒有轟轟烈烈的“文革”,也沒有處處可見的“拆遷”,不然把這些房子都滌蕩得一幹二淨,我們這些人到了這裏,還能看到什麼呢?

“喝了亞婆井水,忘不掉澳門。要麼在澳門成家,要麼遠別重來……”解說員為我們背誦著這首澳門葡人民謠。聽到這樣的歌詞,我腦海的第一反應就是跳出了《七子之歌》:“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我內心的靈魂……”

兩歌並起,心中感慨。拋開政治,拋開國別,若隻以最單純的心態去體會它們,便可知它們都隻是赤子之情、赤子之心。不是嗎?

但亞婆井這樣的地方在澳門是很少的。行走在澳門的街道上,我更強烈的感覺是自己在隨時穿越。關公聖像,花王堂,媽祖金身,板樟堂,佛龕,耶穌,哪吒廟,玫瑰堂,東方紅中藥店,葡國餐廳,偶然路過聖約瑟教區中學,看到門口的校訓居然是“己立立人”……無論是中式的廟宇、商鋪和園林,還是西式的教堂、劇院和墓園,這些站立的道路上都活潑潑地鐫刻著生動的細節:外麵廊柱的柱頭和屋內的藻井是西方的古典花紋,室內正麵的屏風和廳堂的門楣上是中式的鏤空木雕。左鄰可能是座中式小院,牆壁是水磨青磚,磚質緊密,磚線細致,屋簷下有雕花簷板,牆頂有灰塑浮雕。右舍可能就是一座歐式華堂,尖塔高聳,拱形門窗,彩色玻璃上粉紅、杏黃、水綠、乳白各種圖案絢麗盛開……自從以葡萄牙商人為主的外國人在16世紀中葉入居澳門後,作為遠東地區重要的國際港口,世界各地的人們隨著貿易活動的興盛也紛遝而至。西班牙人、英國人、意大利人、荷蘭人、瑞典人、日本人、朝鮮人、印度人、馬來西亞人、菲律賓人……都在澳門留下了他們的身影。雁過留聲,人過留痕。所以,仔細看去,巴洛克風格,新古典主義風格,折中主義風格,羅馬式風格,歐洲鄉土風格,還有伊斯蘭建築風格……各種交融,各種彙通,各種合璧,各種混搭,繽紛雜糅,風情萬種,混沌一體,經緯難辨。時間真是偉大的魔術師啊,本來可能是格格不入甚至互相傷害的元素,經過它的耐心調和,它們在一起不但相安無事,甚至還相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