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是深冬,頭次參朝後的董肖佚,下朝後在廊簷下凍得發抖。群臣皆已是散了,董肖佚孤零零地在廊下站著,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誰,亦不知道可以等到誰。
成右川悄悄望了她許久,那瑟縮樣子竟讓他想起頭一回見麵時,她發梢滴水渾身濕淋淋的模樣。如今她已經不是那個瘦瘦小小的少年,選官考試最後一輪,她的辯才好到讓他刮目相看,那氣勢仿若這第一名就是為她而設。她要成為楚地的大官,為百姓效力,這是她的理想。
——和成右川的理想其實沒有多大差別。
成右川猶豫了許久才走過去,而她正縮著脖子打算下台階。他喊住她,董肖佚回了頭,正打算行禮時,成右川卻道:“董肖佚,你是孤繼位以來頭一個選官第一名,孤希望你將來能成為孤的左右手,成為楚地棟梁……。”
她隻淡笑,清亮的眸子裏瞧不出拘禮,那從容模樣仿若回到了在官學的時候。
她回他說:“好。”
此後她盡心盡力,從弘文館小吏一步步往上,直到進入核心軍政機構。那其實才是她仕途真正開始的地方。
彼時楚地與鄰國關係十分緊張,秋收時節總是要擔心鄰國鐵騎突襲。百姓一年辛勞說沒有就沒有了,這是困擾楚地多年的麻煩。為保百姓平安,素來隻能低聲下氣地談和解決,但所出和解糧食,卻也總超出楚地國庫之負荷。
楚地當時隻有一員大將,便是當年追隨老襄王的重臣戎彬。董肖佚以文臣之身入戎彬麾下,秘密練兵一年多,誰也不知這批兵將在哪裏。
而就在前一年,襄王以廣開田地之名,號召百姓在邊境周圍開荒辟地,多種糧食。邊境土壤肥沃,隻是先前百姓擔心種出來的糧食會被鄰國收割了去,便素來不往那裏種,覺得是徒費光陰。如今襄王鼓勵,又有獎勵,許多人家便也冒險往那邊種了。
那年董肖佚未曾露過麵,時間久到所有人都當她消失了,就連戎彬也不知道這少年在玩什麼把戲,覺得她練兵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
秋收時節如期而至,天公作美,恰遇大豐年,有些百姓趁邊關還沒動靜,便搶夜將還未全熟透的稻子收割回去了。往哪裏囤,卻又是個問題,若是今年鄰國鐵騎再來掃蕩,這搶收也毫無意義了。
這是個幹燥的秋日,稻田裏一茬茬稻草樁子還在,稻草堆則處處皆是。接連許多天沒有下雨,董肖佚手下的兵在周圍悄悄伏著。
鄰國鐵騎到來的那個夜晚,邊境著了大火。借著當晚的風,火勢綿延數裏,稻田中的秸稈燒得周遭都霧霾霾的,十分嗆人。據聞那天晚上,四麵八方燒著了的戰車衝向了敵方鐵騎,場麵十分混亂。
城中百姓一夜平安,除了早上醒來的時候覺得空氣有點糟糕。
這不大高明的一著棋擊退了鄰國的騎兵,還抓到了他們的首領。但一切到底是暫時的,誰也不能保證對方歇夠了就卷土重來。
董肖佚自告奮勇前去前去講和,一眾人皆為之捏了把汗,她縱然辯才再好,在這個當口跑去鄰國不是找死嗎?何況與敵國談判又不是講學問,她能活著回來麼?
董肖佚沒打算活著回來。
她當時有些心若死灰,年少輕狂覺得生無可戀,若還能在臨死前給百姓做點貢獻那就再好不過了。管他呢,搏一搏運氣好了。
鄰國是遊牧民族,無耕種習慣,也對耕種實在沒有什麼天賦。董肖佚帶去的是幾大車的良種,以及幾位開渠種植高手。
她這一去,三載未回。
領國的王願意放她回去那時節,也是秋收,她走在阡陌之間望著熟透的沉甸甸的稻穀有些慨然。
她這一回,兩邊才真正握手言和。襄王鼓勵兩邊互通貿易有無,雙方都博個共贏。那邊的王卻似乎許久才想通這個問題,商量著說:“也好,但是——能不能將你們的董大人再借來使兩年?”
襄王回曰:“不能。”
董肖佚自此再未去過隔壁國家。
在那邊的三年,因不能好好吃好好睡,拖垮了她的身體。她回朝之後覺得很多麵目都陌生了,也不想與很多人有來往,她想念老朋友,便給沈英寫過一封信,她說:“小子,真羨慕你去做了京官,不必在這地方吃苦。”可是沈英這個沒良心的沒有回她。
董肖佚想,也許不論在哪兒,大家都有各自的苦,沒有什麼好比的。
這時候,距離襄王大婚已是第四年了。
董肖佚一直覺得,這是與她沒有什麼幹係的事情。
她真的無所謂了,反正也不奢求有人在意她。
就像那一年,年僅八歲的自己,早晨因為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碟子,被姨娘打了半天,被罵為什麼要浪費老爺的錢去念書。她脊背上傷痕累累,卻也不敢同父親告狀,又擔心去遲了學堂會被先生罰,便當頭淋了幾盆水,孤零零去了學堂。
所幸,當時有人在課間給她遞了一條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