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宋儒以理藏於心之內而為性,與老聃、莊周、釋氏以神居於心之內而為性相似。朱子又謂「心為神明之舍」(朱子雲「理無心則無著處。」又雲:「凡物有心而其中必虛,人心亦然;隻這此虛處,便包藏許多道理,推廣得來,蓋天蓋地,莫不由此。此所以為人心之妙歟!理在人心,是之謂性。心為神明之舍,為一身之主宰,性便是許多道理得之天而具於心者。」)所謂「神明」,即老、莊、釋氏目之為性者矣,其於理與神明何以別?
曰:朱子所謂「神明之舍」者,非謂以心為舍,神明居之也。神明即指心而言,以神明之心甚虛,天下之理鹹具於中為性,而心特其舍耳。對性言之,故謂之舍;然非空空無知,故稱為神明之舍。宋儒於性與心視之為二,猶荀子於禮義與性視之為二也。荀子以禮義聖人之教,常人必奉之以變化其性,宋儒以性專屬之理,「人稟氣而生之後,此理墮入氣質之中,往往為氣質所壞,如水之源清,流而遇汙,不能不濁,非水本濁也,地則然耳;必奉理以變化氣質,使複其初,如澄之而清,乃還其原初水也。」荀子之所謂禮義,即宋儒之所謂理;荀子之所謂性,即宋儒之所謂氣質。如宋儒之說,惟聖人氣質純粹,以下即實〔質〕美者亦不能無惡;荀子謂必待學以變化此性,與宋儒〔謂〕必待學以變化氣質,無二指也。但荀子指為待學以變化者,仍其性之本然名〔言〕;宋儒因孟子論性善,於是學〔舉〕古今來如孔子言「成之者性」,言「性相近」,孟子言「忍性」,言「犬之性、牛之性、人之性各不同」,悉目之曰「此氣質之性待變化者」也。荀子推崇禮義,直歸之聖人;而宋儒因「孟子道性善」,於是謂理為生物之本,使之別於氣質,曰「惟此無不善」也。試問:以理為我乎?以氣質為我乎?設以理為我,以氣質為理所寓於其中,是外氣質也,如老聃、莊周、釋氏之專以神為我,形骸屬假合是也;設以氣質為我,以理為氣質所受,是外理也,如荀子以禮義屬聖人之教是也;二者皆我,則不得謂純乎善者一我,雜乎不善者又一我矣;苟非兩我,則不得一譬之水,一譬之地矣。況天下古今之君子小人,未有非以血氣心知為我者也。小人狗〔循〕我而悖理,君子重我而循理。悖理者亦自知其非也,是「性無有不善」也,長惡遂非,故性雖善,不乏小人。循理者非別有一事,曰「此之謂理」,與飲食男女之發乎情欲者分而為二也,即此飲食男女,其行之而是為循理,行之而非為悖理而已矣。此理生於心知之明,宋儒視之為一物,曰「不離乎氣質,而亦不雜乎氣質」,於是不得不與心知血氣分而為二,尊理而以心為之舍。究其歸,雖以性名之,不過因孟子之言,從而為之說耳,實外之也,以為天與之,視荀子以為聖與之,言不同而二之則同。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荀子推以禮義與性為二本,宋儒以理與氣質為二本,老聃、莊周、釋氏以神與形體為二本。然而荀子推崇禮義,宋儒推崇理,於聖人之教不害也,不知性耳。老聃、莊周、釋氏,守己自足,不惟不知性而已,實害於聖人之教者也。
問:凡讀書窮理,此理之得於古聖賢者,與理之得於天者,非皆藏於心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