嶄露頭角
歲月如歌,童年為曲;人生如畫,童年為色;青春如夢,童年為景。
童年,是美好瑰麗的光陰,它讓回憶婉轉。然而,張愛玲的回憶裏,童年充滿了哀傷的調子。
父母一陣爭吵後,是一聲聲沉重的歎息。像一片冰花,落在了張愛玲的心底,讓她心中一凜,化成滿心冰涼。
一對並不恩愛的雙親,為張愛玲的心中畫上了一道裂痕。
父親躺在煙榻上,口中嫋嫋升起的煙圈,氤氳著的一個個老舊的繁華夢。。父親沒有給張愛玲留下怎樣溫情的記憶。張愛玲卻是深深地記住了父親煙榻上姿勢。
母親含恨遠遊歐洲,倔強的背影,她的毫無留戀讓張愛玲心中縈繞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傷愁。親情的缺失,使得張愛玲心中少了些許溫情。她過早地在孩提時代感受到了人世悲冷。
無論快樂還是憂傷,總是要過去,等不及你好好思考,便匆匆地成了往事,成了回憶。那些回不去的曾經,有時候,縱然是帶著些許傷愁,也尤為珍貴。
光陰隨著年輪更替靜靜流淌。張愛玲躺著時光的河,在快快成長。轉眼間,已從黃氏小學畢業,隨後就進入了著名的聖瑪麗亞女校。一個結束和開始的交替,張愛玲就這樣一步步,走向她未知的人生。
聖瑪麗亞女校是一所有著50年曆史的美國教會女中。學校中成績優異的畢業生可以有機會到英美的名牌大學去深造。這給了張愛玲一個美好的憧憬。她在暗自下著決心,要成為成績優秀的學生。
這樣一所學校裏自然不乏美麗的女孩子。她們生得美麗嬌貴,又有一件件穿不完的新衣,華美而耀眼,又逢那爛漫如花的年紀。整個學校,就如同一個萬花叢,各有芬芳。
然而正是在這個萬花叢般的世界裏,小張愛玲穿的衣服卻偏偏是灰暗而破舊的,這會讓她敏感的自尊收到極大的傷害。對比之下,舊衣服格外惹眼,一些特殊目光向她聚攏而來。如同一束束灼熱的火焰,炙烤著張愛玲的周身。
或許為了表示慈愛,張愛玲的繼母為她帶來了兩箱舊衣服。用繼母的話說,她的衣服“料子都是很好的”,但其實那衣服已經舊到領口都磨破了。
張愛玲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是一件暗紅的薄棉袍,暗得她心中一片灰涼。那薄棉袍上是如同碎牛肉一般的顏色,偏偏她又隻有那一件可穿。那暗沉的紅色,成了她那一段時光的底色。
一麵是精神上的厭惡和抗拒,一麵又是生活所需。兩種極端的茅盾,撕扯著張愛玲的心,她在矛盾中左右掙紮著。
同樣是因那衣服,使得她身上留下了凍瘡。冬天過去後,她身上還留著凍瘡的疤,那疤痕是如此的令她憎惡與羞恥。可以說,那一件舊衣裳,占據了她很長一段記憶。
在這個時髦的歐式風格的學校裏,她在一群青春曼妙的女孩子中間,感到了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悲哀與落寞。
在這青春的校園裏,她獨有了一種垂垂老矣的感歎:“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長逝之後,數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
美麗的年紀,匱乏美麗的物資。張愛玲不得不把經曆投入到另一個她所熱愛的一件事中,寫作。
寫作,是她的靈魂之妝,她用文字,為自己的青春織就華服。她的付出,得到了應有的回報。一個美好的年紀尚處豆蔻年華的張愛玲在這時已經展現出了她的文學才華,足以讓她身著一件舊衣而光華萬丈。
張愛玲在寫作上的發展,還要感謝當時學校裏新來的國文部主任汪宏聲先生。
“中學時代的先生我最喜歡的一個是汪宏聲先生,教授法新穎,人又是非常好的。” 這是張愛玲對汪先生的回憶。
汪先生開始執教國文後,在圖書館中添置了大量的中國書報雜誌。他還獎勵學生們的課外閱讀,還努力為學生爭取用本國語言文字發表的機會與活動。在第一期作文課上,汪先生就在黑板上用瀟灑的粉筆字寫下兩個題目:《學藝敘》、《幕前人語》。
當時下麵的學生們開始了一陣竊竊私語,做慣了“準八股文”的她們,對此是感到十分的新鮮,而學生們興奮的同時卻也很難把握這樣的一個新事物。最後結果也是多種多樣,直看得汪先生眉頭緊鎖。
然而張愛玲的一篇《看雲》跳入了他的視線。他仿佛在暗黑的海上看到一盞明燈,他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
汪先生印象中的張愛玲,是個簡單之極的青澀姑娘。她不像絕大多數女生那樣燙發,衣飾也很不入時。在那個流行窄袖旗袍的時代,她卻穿了寬袖。在走上講台的時候,她的表情也頗為呆滯,完全不似她文章裏的神采。
汪先生將她的文章向全班同學朗讀了一遍,並竭力讚美她文章寫得好。這一次的讚揚和對她《看雲》一文的那番點評,在後來的教學中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這對於張愛玲來說,是一次莫大的鼓勵,而對於汪先生的教學改革來說,也同樣是一個良好的開端。這是師生之間一次完好的相互成全。
那之後,學生自己命題的作文漸漸多了,內容與形式都漸漸豐富起來了,交上來的文卷也不再有準八股了。
那些文章裏,除了小品文外,還有小說、詩歌,甚至於劇本。而張愛玲則仍舊保持著她一貫沉默的態度,文章雖然始終顯露著她超凡的文筆,卻總是缺少熱情。
其實,在這之前,張愛玲已在聖瑪麗亞女校年刊《鳳藻》上發表過幾篇文章。當時她的文章已經初見光華。
“燈光綠黯黯的,更顯出夜半的蒼涼。在暗室的一隅,發出一聲聲淒切凝重的磬聲,和著輕輕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誦經聲,‘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她心裏千回百轉地想,接著,一滴冷的淚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顫動著的口。”
若不是經曆過心的荒蕪,怎麼能夠寫出這樣蒼涼的筆觸。一隻小小的筆,觸動了許多傷愁的心。她用她的文章,網羅天涯陌生知音人。
苦難總是幻化成另一種形式的恩賜,從知道,到懂得,需要一個經曆的過程。
張愛玲特別的童年,造就了她這樣不凡的才華,她的作品中,總能隱隱透出那曾經的老舊宅的青苔味,翻著墨綠,又帶著沉香。滲透在文章字句裏,化成一股獨特的情緒。
為了讓學生們更加熱愛寫作,並提高寫作水平,汪宏聲利用一個課外活動名叫國光會的組織,發動出版一種32開的小型刊物,題名為《國光》。張愛玲在《國光》上發表的作品主要是兩篇小說:《牛》和《霸王別姬》。
《牛》是一篇農村題材的作品。內容是一對普通貧窮的祿興夫婦是怎樣逐漸失去了他們所擁有的一切。
小說最後,失去了一切珍貴東西的祿興娘子“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漸漸地飛去……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麵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麼寂寞的晚上嗬!”
祿興娘子的寂寞,也張愛玲的寂寞,其實張愛玲並沒有農村底層生活的經驗,但這篇文章卻寫得格外悲哀動人。她將自己的情緒和靈魂注入祿興娘子身上,真實地去感受另外一種人生故事。就算是並未真實發生,卻是她靈魂世界裏有血有肉的故事。
一顆柔軟的心,卻有著悲憫蒼生的力量。小小年紀裏,就在這個世界裏,冷眼熱望,品著世事浮沉。
張愛玲的另一篇小說是《霸王別姬》。是汪先生在課上介紹曆史小品之後根據《項羽本紀》寫的,其行文技巧之成熟,震驚了全校師生。汪先生上課時大加讚賞,張愛玲的《霸王別姬》與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較,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隻要張愛玲繼續這樣努力,必然是前途無量的。
在張愛玲的筆下,虞姬的死更多的是為了體現“實現自己的價值”的理性色彩。這是一個清醒、自尊的女性形象。正如她的母親一般,獨立、自主。這也正是張愛玲一生所追求的,與曆史上哀淒楚的印象完全不同,在她的筆下,虞姬的哀傷少了,悲壯卻多了。
在當時的聖瑪麗亞女校,最重要的功課便是鋼琴與唱歌,因為這是上流社會的女子表現其氣質的最好方式。可是來到聖瑪麗亞女校後的張愛玲卻漸漸對鋼琴和音樂失去了興趣。越是被強調重視,張愛玲骨子裏便生出更強的叛逆。
聖瑪麗亞學校的教琴先生經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上一摔,一掌打在手背上,把她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砸得骨節震痛。往往嚴酷教訓後,會得來順從。隻是他遇到的是張愛玲。他越打,張愛玲心中反抗的情緒就越大,就越是偷懶。張愛玲對鋼琴已經失去興趣,該練琴的時候,她會坐在琴背後的地板上看小說。看小說,總比上被強迫學琴更對得起大好時光。
每一種失去,總會以另一種方式得到收獲。她浪費掉的鋼琴時光,都用作閱讀小說,在當時是消遣,在今後看來,那是一次財富的積累。
張愛玲對繪畫一直有著強烈的熱愛,她對顏色有著天生的敏感。她十分欣賞古人對顏色的參差對照:寶藍配蘋果綠,鬆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大膽的配色,就如同她大膽的性格。她就是如此,一直與眾不同,擁有不可複製。
剛上中學的時候,她的一張漫畫被《大美晚報》發表了,得到5元錢的稿費,這也是她得到的第一筆稿酬。她馬上用它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這或許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她終於可以用錢去換來她想要的美麗。付出與所得都是她心中最快樂的事。
畫作,畫的是圖,也是心。而那一顆孤冷芳心,映在畫作裏,也透著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