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她悲傷地想著。
一次次更深的絕望占據了她的心,但是她卻不甘就此沉淪。每日裏,她都悄悄地做著逃走的準備。每天清晨起來後,她就在落地長窗外的走廊上做健身操,鍛煉身體。
也許是被關得太久,太久不見日光。正籌備著逃走的張愛玲又忽然得了痢疾。這對張愛玲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她的病情開始愈加嚴重,每一天她都要承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折磨,她甚至差一點死掉,病魔纏身的日子變格外難熬,她每日渾身滾燙地躺在床上,開始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乏力和虛脫,死亡的氣息已經漸漸向她逼近。
張愛玲很不甘心,不甘心死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屋子裏,不甘心在尚未逃離之前,就先告別了人世。
她開始羨慕曾經在課本上讀到的《桃花源記》中的人們。他們“乃不知有漢,更無論魏晉”,在那個美妙的世界中,人們豐衣足食,尊老愛幼,其樂融融。也許是現實生活讓她太過絕望,她隻有將夢想寄托於那不曾存在過的桃花源。有好幾次,她甚至夢到了那美妙的桃園。在那冰冷的屋子內,睡夢中的她嘴角邊卻露出一絲微笑。
或許,是出於對那桃源生活的向往,也或許是她本身還未放棄希望。在這樣垂死的情況下,她依然沒有打消“逃走”的念頭。她甚至高興地想:也許,因為我病在了床上,他們會疏了防;也許,我真會有機會逃出去。
她躺在床上,每日豎起耳朵傾全力聽大門每一次的開關,巡警抽出鏽澀的門閂,然後嗆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即便是睡在夢裏也聽得見這種聲音,還有通大門的一條煤屑路,腳步下沙子的吱吱叫聲。何幹見張愛玲的病一日比一日嚴重,心有所不忍,又怕她發生什麼意外,她要連帶負責任。她躲過後母的注意,偷偷地告訴了張廷重。
張廷重害怕背上“惡父”的壞名聲。於是他選擇了消炎的抗生素劑,趁張愛玲繼母不注意的時候到樓下去為張愛玲注射。幾次以後,張愛玲的病情控製住了。在老保姆何幹的細心照料和飲食調養下,張愛玲的身體終於恢複了健康。
在經曆了一種幾近死亡的劫難後,張愛玲忽然有了一種“天不該絕我”的信念。她似乎看到了一種新希望的曙光。一等到她可以扶牆摸壁行走,她又開始計劃著要“逃”。她不甘心讓自己的命運白白淪喪在囚困中。她知道還有一個更好的世界在等著她。
她先向何幹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還一個寒冬晚上,她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見沒有人經行她就挨著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打開了門,把望遠鏡扔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
策劃了半年之久的出逃計劃就這樣輕鬆實現了。她甚至不敢相信,然而,那真實的風聲,真實的踏在地上的感覺,都告訴了她這不是夢,她真的逃離了那個冷寂的房間。
當時正值寒冬,冷風吹得她倍加清醒,寒冷的刺激卻讓她格外亢奮。張愛玲心想:在這樣淒寒的冬夜裏,別人一定都是一家子圍在溫暖的火爐邊,歡樂地吃著合家宴。
但對於她來說,這個如冰窖一般寒冷的世界,才是最讓她可親可愛的。她盡情呼吸著那自由的空氣,每一口空氣,都是那樣新鮮。她享受著她走在這地麵上的每一個步伐。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她遇到一個黃包車夫,便和他講起價錢來。她內心十分快樂,像一隻衝破籠子的小囊,她慶幸自己還沒有忘記怎樣還價。她開始重新感受到自己還是活著的。雖然她的心裏還是如同有小鹿般亂跳。她還在擔心被發現後隨時可能被重新抓進去。
那段被軟禁的日子畢竟是一段十分特別的經曆,能擁有這樣經曆的人並不多,那實在是個絕好的寫作素材。張愛玲將這段經曆用英文寫成了文章,投到《大美晚報》。這是一份美國人辦的報紙,張廷重就一直訂閱它。
張廷重對家醜外揚是十分深惡痛絕的,他極力掩藏的東西被自己的女兒明晃晃地曬出來,他心中的憤怒自然不需多言語了。可是,事已至此,他無能為力,文章已經發表,再也收不回去,張愛玲也已經逃走,他連撒氣的對象都也找不到了。
後來,在1944年,張愛玲在《天地》月刊第10期發表散文《私語》,把被關的前因後果做了詳細生動的描述。
那時張愛玲已是上海最紅的作家,不知那時候,張廷重看到那篇文章會是怎樣的心情,是還會如當初一般地震怒,抑或已經覺得世事茫茫,心中淒涼。
出國的夢破碎了,但是她卻在苦難之後,獲得了自由。來自家庭的苦難,給張愛玲原本爛漫的花季添了一劑冷色,但是風雨過後,她的人生也更加美豔動人,也凝成了另一種別樣風情。
經曆之後,才會懂得,苦難,是上天的厚予。
別樣人生
逃離,是結束,也是新生。前路雖然有未知的迷茫,但總也是好過背後的灰冷哀涼。所以,張愛玲不會回頭,不管未來的路是怎樣,她都要走向前方。
活著,就要燦爛。她不會為黑暗和苦難而萎謝,她要讓生命燦豔如花。就算是人生如夢,她也要為自己造一個繁花似錦的好夢。
逃離後的張愛玲自然是去投奔了母親,那之後的兩年時間內,她都與母親和姑姑共同生活。張愛玲的生活與教育的費用都由母親承擔。
張愛玲的母親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大膽前衛,她高貴勇敢……她的人生傳奇非凡,但是在身為母親這一點,她卻並不合格。
她將太多的生命付諸在追求自由,追求獨立上,卻忽略了孩子的渴望的關愛。她與張愛玲的關係甚至是疏離的。和藹、溫柔都隻在張愛玲的渴盼裏出現過,卻從未真實的閃現在母親身上。
而那些她曾經在心中對母親的定義,母親是一種令人心儀的生活風範的象征,是一種她所傾慕的榜樣,是被神化了的。
這共同生活的兩年時光,是張愛玲與母親難得的走得很近的機會。然而在一起太過接近,敬畏和幻想落到了真實裏,也就沒那麼傳奇了。張愛玲也看到了母親平凡的一麵。她雍容、大度,可是,也為手頭拮據所困擾。
母親的這次回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張愛玲升學。然而,張愛玲的愚笨卻令她發狂,她本是一個追求自由獨立的人,但是她發現張愛玲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才學會補襪子;她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她電鈴在哪兒她還茫然。
這一切,都是母親深惡痛絕的,有時候她甚至會懷疑,張愛玲是否真的為自己親身所生。她和她竟然是兩個極端的不同。
造成這樣的情況,也並非完全是她的錯。畢竟,她有著那樣的被人無視的童年,和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的往事經曆。這也或多或少與母親的不負責任有關係。
也許是出於內疚,也許是出於自尊心受到打擊,她下定決心來改變張愛玲,讓她變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淑女。
母親花了兩年時間教張愛玲學習適應環境。教她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後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麵部神態。
張愛玲努力地適應著,努力地學著。而最終的結果是,她並沒有變成母親想要的淑女,確實地證明了母親這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
母親失望之極,她甚至說:“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我寧願看你死,也不願看你活著使自己處處受痛苦。”
作為新時代的女性,母親黃逸梵欣賞的是一種蓬勃向上的人生觀,而張愛玲的現狀卻著實讓她心冷和失望,她甚至懷疑是不是值得為這個女兒做出那麼大的犧牲。再加上經過這兩年後,更變得愈發拮據。這讓她更為煩惱。
張愛玲當時覺得每次向她要錢,都是對自己的一種折磨。母親雖然每一次都滿足了她,但她自己總覺得心理上十分的難受。而母親顯然也開始討厭這樣一種困頓的生活了。
張愛玲開始感受到這瑣碎的生活,正在一步步地銷毀著母親對她的愛,她無力抗拒。
“這時候,母親的家亦不複是柔和的了。”這是張愛玲心底荒涼的聲音。
她越發的悲傷和孤獨。張愛玲並不喜歡人與人交接的場合,她隻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自由讓她的心充滿靈性。
她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這一切隻有在她獨處的時候才能感受到。
那時張愛玲唯一的夢想便是渴望出國留學,在她的想象中歐洲是一個宛如天堂般的存在。她時常遐想倫敦大教堂的鍾聲,在大街上風姿綽華的英倫紳士,還有那中世紀風格的歐洲建築。
為此,母親特意為她請了一位猶太裔的英國老師,專門替她補習數學。
強烈的渴望化成了巨大的動力,每當張愛玲困乏的時候,她總是能聽到內心深處夢的呼喚。
強大的意念最終化成了樂果。這一次,張愛玲終於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在日本、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國家地區的許多考生中脫穎而出,獲得了倫敦大學入學考試的遠東地區第一名。眼看著夢就在眼前,將要照進她的現實裏。偏偏不巧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她的歐洲留學之旅也未能成。
1939年,她以同樣的成績單轉去香港大學求學。仿佛一切都是一場宿命安排。一種未知的經曆在等待著她,一些未知的故事,等待她靈性的觸碰。
張愛玲的青春時光就這樣在父親與繼母的摧殘、母親的失望與期望,以及她美好的留學願望中度過了。夢與現實在交雜,苦與樂在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