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迷香港——逃離與向往(3 / 3)

他在人煙稀少處造有三幢洋房,一幢專門用來養豬。購置了一輛舊汽車,給仆役們買菜趕集用的,是一個十足的特立獨行的人,有著疾風一樣爽利的個性。

冰藍色的眼睛,閃著熱情的光,頭發已經顯得稀疏了,他上課時不停地抽煙,鼻子一直像兩個煙囪冒著煙。

他研究曆史很有獨到的見解,張愛玲和她的同學們在這裏得到了曆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本來可以學得更多更多,但是佛朗士已經死了,而且是最無名最無謂的死。他會轉瞬淹沒在曆史的記憶裏。沒了聲色,就仿佛從沒有來過,化成了人世間一粒粒微微塵埃。

活那麼艱難,死卻如此容易,一切瞬息萬變。生命像飄忽在半空中的一縷遊絲無牽無掛,任那命運的一點風雨煙塵,便會流離無依。

活著的每一天,就要抓住些實際的東西,比如愛情,玄妙而飄忽,若它在時,處處可見愛的痕跡。若愛走去,世界轉瞬空冷,再不見蛛絲。隻剩一場空傷回憶。

戰爭年代,人們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命,那麼愛情,也會變得更不牢靠。這樣結婚的人越來越多,愛與名分,雙收甚好,可是若愛情飛了,有那一紙婚書,也可為心中多半分依靠。

緊緊抓住一些實際的東西,就算轉瞬間,生命隨著炮彈的煙灰消散,也有物可證,自己曾經真實的活過。

報紙上常常滿滿地登著結婚廣告。張愛玲見到一對男女到她們防護辦公室向防空處長借汽車去領結婚證,男的是一個醫生,在平時沒有太多聲色,但是在那樣一個歡喜的日子裏,他卻不時地望著他的新娘子,眼裏有一些悲哀的神情,怎樣也看不夠,就仿佛眨眼之間 ,她就要在眼前消失。

他熱眼憐惜的人,並非什麼樣標致的美人兒,而是一個個子矮小、紅顴骨的憨厚姑娘,她的臉上總是帶著喜洋洋的笑意。而她笑得越是燦爛,他便越是憐惜。濃深的愛意從眼神中流淌而出,籠罩著幸福的新娘。

他們坐在這裏等人,默默地對坐,互相憐惜的望著,就算是靜默無語,卻在每一分鍾裏將心中的愛意銘刻更深。

戰爭讓人絕望,戰爭也更讓人們懂得珍惜。“要做什麼,立刻去做,不然都來不及了。”

也許生命朝不保夕,那麼也就沒有時間浪費在悲傷裏。做任何自己從前想而不敢做的事情。假如一步不慎,命歸黃泉,也算是彌補了生命中這個缺憾。

這是生命絕望之後才有的廣博胸懷,也是恐懼裏才能迸發出來的勇氣。

把每天多當作世界末日來過,也許很多人生都是另一番景象。

十八天後,這一場戰爭終於是結束了,香港徹底淪陷,雖然是戰敗喪權,但是人們可以暫時活下來了,人們可以為自己生命幸存而歡喜。可是,香港這座城,卻是沉浸在淪陷的悲哀裏。

這一群女大學生們,又開始過上了快樂的日子,她們在尋找冰淇淋和口紅唇膏。開始裝點自己的風情,繼續幻想一場美麗的愛情。

街上擺滿了攤子,賣胭脂的、賣西藥的、牛羊肉罐頭,賣慌亂中搶來的西裝、絨線衫、累絲窗簾、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絨。繁華重現,經曆戰爭的洗禮後,也更加的熱鬧。似乎當真是每一天都是末日之歡。

女學生們天天嚷著要去買東西,其實不過是看看而已,匆匆走了過場後,也不過是繁華的看客,很難參與其中。張愛玲學會了女人買東西這種消遣方法。

戰後的香港,經曆了饑餓後,人們口腹的欲望開始膨脹,就算填滿了肚子,卻是難以填報人們饑餓的記憶。可以活下來,吃到東西,這種滿足感和幸福感被無限放大。

吃成為人們最大的生活樂趣,學校裏的教授,洋行的職員,店夥,律師,幫辦全都改行作了餅師,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有這些看起來衣冠楚楚的人蹲在小風爐邊炸小黃餅、蘿卜餅、甜麵包和形跡可疑的椰子蛋糕。

一群饞嘴的男女大學生便成了主顧,她們站在攤頭吃滾油煎的蘿卜餅,盡管尺來遠的邊上就躺著窮人青紫的屍首,她們仍吃得津津有味。經曆了戰爭後,自己的生命變得沉重了,而別人的生命,已經在她們心中變輕了。

張愛玲和其他女同學們一樣在“大學堂臨時醫院”做看護。

臨時醫院裏除了由各大醫院搬來的幾個普通病人,其餘的大都是中流彈的苦力與被捕時受傷的趁火打劫者。

在醫院裏張愛玲和她的同學們見到了生命的另一番景象。到處彌散著頹敗的氣息,她們在這裏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活的,死的,在生死線上掙紮的。最開始,那些痛苦情緒,還會扯得她們心中一陣陣疼痛,然而經曆多了,心痛多次,痛感也就漸漸淡化了。對死傷病員,麻木得沒有憐憫,沒有驚慌,沒有感覺。生命的分量在她們心中變輕。可無論怎樣的忽視。生命垂死將亡還是會給她們心中渲染一層悲涼的冷灰。讓她們的快樂和歡笑裏都帶著一絲命運的蒼涼。

那是一個時代的烙印,那是戰爭的一次洗禮,波及每一個活著的生命。

一個有錢的病人,雇另一個病人服侍他,卻穿著寬大的醫院製服滿街逛;有的病人將一卷繃帶、幾把手術刀叉、三條病院製服褲子席卷而跑。兩種故事,卻真實的發生在了同一個世界裏。

有的病員在這裏有吃有住,時間長以後,倒不想出去了。對周圍的一切都漸漸生出了感情,藥布,傷口,還有新長的血肉……一種妙不可言的情愫。是戰爭裏培養出來了畸形價值觀。

張愛玲每天多工作在這樣一個環境裏,見識著各種各樣的故事。冷眼熱往,她從不去插足,因為她知道自己除了安分守己的工作,別的也做不了什麼。

張愛玲和她的同學們常常要值夜班,夜裏沒有什麼事可做,便坐在屏風後看書,或者是吃夜宵,消遣時光。

有一個病人,骨頭上蝕爛,痛苦到極點,麵部卻反倒像是狂喜,眼睛半睜半閉,整夜地叫喚:“姑娘啊!——姑娘啊!——”悠長地,顫抖地叫著,張愛玲在屏風並不理睬。她聽著隻覺得心裏發毛,那一聲聲,就像是鬼魂的喊叫。他在那裏受磨難,還要別人也受磨難。這樣的想法讓她心中升騰起更多的怨怒。

她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很不負責,可是她卻並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心聲,依舊不去理會。並且,這樣一個病人的生命不會因為她的熱心而得到解救。

生死宿命,早已注定,半點不由己,也半點由不得他人了。消耗再多的熱情也是徒勞。

本以為那病人喊累了,也就算了。可最後,一房間的病人鬧醒了,幫他喊“姑娘啊,姑娘啊”。一群人的叫喊,讓她沒辦法再安寧下來。

張愛玲走出來,陰沉地站在他的床前,問要什麼。她並沒有太過正眼看著病人,而是職業的接近於冷漠地扔出去了這樣一句話。

這病人想一想,呻吟道:“要水。”其實他隻是難受,什麼也不要,隻要給他點東西,給他一點關切。

張愛玲告訴他廚房裏沒有開水,又走開了。

這病人歎一口氣,靜了一會兒,又叫,叫不動,就用含混的聲音哼著“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一聲聲叫得她渾身發冷。

像是生命最後無力地哭喊,叫得每一個人心中一片哀涼。

夜色猶如鬼魅一般,虎視眈眈地看著每一個生命垂危的人。讓深黑的絕望,滲入到每一個恐懼的靈魂裏。

張愛玲去燒牛奶,穿過病房,多數病人都醒來了,眼睜睜地望著牛奶瓶,被她拿著走過。到廚房裏,張愛玲把牛奶倒進銅鍋裏煮,藍色的煤氣火焰,澄靜,猶如一個美麗的幽靈。奶香引得隔壁病人肚子發慌,那個拖長腔喊“姑娘啊!姑娘啊”的病人聞到牛奶香,跟蹤到廚房裏,張愛玲不理這個病人,看守著將沸的牛奶,靜默著,故作無謂和冷漠,然而她的心裏卻是在發慌。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濃烈的死亡氣息,一個生命又將衰亡。她卻同死亡走得這麼近。死亡帶給她莫名的寒栗。

天快亮的時候,這個病人死去了。張愛玲卻覺得他那病痛的叫喊,始終還在耳際,並為散去,漸漸地,在記憶裏真切地留了聲。

幾個女大學生將病人的後事交給有經驗的職業看護後,便躲到廚房裏,吃用椰子油烘的一爐小麵包,互相品評著其中的味道,各自給出自己的品評。剛剛的生死事已經早已經被拋在腦後。

她們在這樣冷漠自私的環境中,學得冷漠,自私,若無其事地活著,這是一種情感的自我防護。

不過,炎櫻卻是同這些人完全不同的,她自告奮勇地為病人理發。她的熱心腸,甚至會讓同學嗤之以鼻,但是她卻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她的熱情和樂觀並沒有被這亂世所吹散。

整個外埠的學生都是這樣,困在這裏無事可做,整天就是買菜、燒飯,漫無目的地消磨著時光。她們深深知曉生命的可貴,卻不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來珍惜。

戰爭將文明炸得破碎,人們剩下的盡是最原始的生命欲望。

吃飯是為了享受這不知何時突然結束的生活;調情也不是普通的調情,是死神來臨之際帶來的感傷氣息。

就這樣大家聚在一起,拿諸子百家、詩經、聖經、莎士比亞消磨時光。而眼前的亂世浮生百態,早已經被拋在了話題之外。每天經曆已經足夠讓每個人刻骨銘心,所以,她們不願再次提及,加深記憶。

動蕩亂世,香港大學三年來生活即告結束,結束,意味著一次新的起航,張愛玲心中是懷著諸多期待的。

整個香港已經淪陷了,無處棲身的她們不得不停下學業離開這個地方。戰爭給她們的學習生涯裏上了一節特殊的課程,也草草結束了她們在香港的學習生涯。不管她們如何感想,結束已經是注定的必然。

張愛玲坐上船,重新再回上海。望著遠去的海岸,她心中升騰起諸多情愫,海岸離她越來越遠,漸漸地縮成了一個點,她將它珍藏在永久的回憶中。

重回上海,張愛玲心中是充滿喜悅的,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裏去,雖然上海也同樣是淪陷了,但是,歸來的感覺總是好的。異鄉裏總是會帶著傷愁。重回到上海,她從心底裏感到安穩。而心靈安穩之處,才是真正的家鄉。

張愛玲是香港的過客,一座城市陷落,她剛好經過。看起來是這個樣子。然而,也許這一座城的淪陷,也許僅僅是為了給這一芳倩影演個故事,為她織一片回憶。

張愛玲的眼前晃著一個個人影,變態的舍監,滑稽的教授,活潑開朗的炎櫻,受傷流血的年輕人,“姑娘啊姑娘啊”的垂死病人;各種各樣的人,西方人、南亞人、中國人,男的、女的,笑聲、哭聲、怒罵聲,重重疊疊的打成一片騷亂,這就是香港。

三年的生活多麼熟悉,一切就在眼際,隨手拈來,就是一個過往。而這又是多麼荒唐的、怪誕的、陌生的,各色各樣的人與各色各樣的思想在這裏交碰,迸射出各種人生幻念。

這些真實的生活素材像漫畫一樣,在眼前浮動。儲存在記憶裏,再也無法忘記。

暴躁的二房東太太,鬥雞眼突出得像兩隻自來水龍頭,那少奶奶,整個的頭與頸便是理發店的電吹風筒;像獅子又像狗模樣蹲踞著的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紅絲襪的盡頭與吊襪帶……隨意地塗抹著各種顏色,重重疊疊的香港印象。

即使以一生的精力為這些雜亂的人頭寫注解式的傳記,也是值得的。自私、空虛、渺小、蒼白,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可憐的。

她的心中,總是有一種悲憫蒼生的力量。在見識過種種悲涼的人生圖景後,凝聚更強的力量。

不管是上等的英國人,發跡的華僑,還是雜種混血兒,臨死的病員,在亂世中,褪去層層浮光,都是平等的、真實的。

一個個消失在時光裏的人物,在日後張愛玲的筆下複活。成就了一幅幅華麗哀涼的畫卷。在經年輾轉裏,生出沉香,被一代代人反複記憶、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