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正是一個穿梭於煙雨民國的行者,飄搖亂世,她手持一支鋒利的筆,書寫自己的人生,用文字織就一幅幅民國幕影。
用英文寫作,對張愛玲而言已不陌生。早在聖瑪麗亞女校上學時,她就曾在校刊《鳳藻》上發表過英文習作。在港大的三年,她更是辛苦練就了一手漂亮地道的英文,連留過洋的姑姑都直誇她“真本事,無論什麼英文書,她能拿起來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學”。
張愛玲給上海一家英文月刊《二十世紀》寫稿。主編克勞斯·梅奈特(Klaus Mehnert)是個德國人,在莫斯科做過駐蘇記者,1941年10月創辦了該刊物,讀者主要麵向外國人,以介紹東方文化和世界形勢為主。
《中國人的生活與服裝》是張愛玲寄去的第一篇文章,主編先生看後驚喜極了。先是對其英文風格大加讚賞,既流利新穎,又略帶一點維多利亞末期的色彩。除此之外,這篇近萬字的文章裏,還配上了張愛玲親手繪製的十二幅服飾插圖,這也讓他讚歎不已。當他得知,這篇文章竟出自一位僅二十歲出頭的中國小姑娘之手時,更是喜不自禁。
該文在該刊1943年第1期上被隆重推出,並給予極高評價,稱“張愛玲小姐是極有前途的青年天才”,她也從此成了幾乎每期出現的撰稿人。
年少時的天才夢,已經逐漸的照進了現實裏。
張愛玲對服裝極有研究的,因為她見慣了舊時官宦之家的奢華,又飽讀詩書,深諳古老的傳統,下筆自然有富貴氣,字句間又帶著香韻,賦予了服裝的以生命。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受母親影響,她又是極愛美的女子,自然也愛研究起服裝來。如此一來,美麗的毒,滲透到了她的生命裏。她一生時光沉浸於此,難以自拔。張愛玲,研究起來也極其細致,從顏色、款式、點綴品到時代與服裝的變遷,無一不涉及到,而且她更看重的是對美的一種鑒賞和追求。她讓美一層層升華。
除對服裝懷有濃厚興趣外,張愛玲還喜歡看電影。一幕幕人生輾轉,每一次觀影,她都感覺是經曆了另一種人生。
有一次,她和弟弟一幫人去杭州玩,到的第二天,在報上看到了上海影院上映新片《風》的廣告,心血來潮,一定要返回上海去看。別人拗不過,不得已,弟弟子靜隻好放棄遊玩,陪她回到了上海。
一下火車,便直奔影院,連看了兩場,還意猶未盡。子靜實在沒心情看,不停地抱怨,她卻喜滋滋地說:“幸虧今天趕回來看,要不然我的心裏不知有多麼難過呢!”
她就是一個如此執著的女子,隻要是愛的,便會癡迷,愛美如此,愛影如此,今後愛人,更是如此。
看過之後還不算完,她還要把電影觀感以及批評意見寫出來,發表在《二十世紀》上,後來有些作品又改成了中文收錄在了集子裏。她的愛,總是深入到細節裏。
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原來“孤島”時期的電影界被日本人控製,因種種曆史原因,淪陷期間拍攝的80餘部影片大都湮沒無聞,成了電影史的空當,而張愛玲的這些影評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一年之內,張愛玲在月刊《二十世紀》發表的文章達9篇之多,其中包括6篇影評。她的英文文章為何如此受歡迎,可從梅涅特的話中窺得一二:張愛玲“與她不少中國同胞差異之處,在於她從不將中國的事物視為理所當然;正由於她對自己的民族有深邃的好奇,使她有能力向外國人詮釋中國人”。
英文寫作初獲成功,令她信心大增,她的文學之路也漸漸開啟,未來路,她將帶給人們怎樣的驚豔,怎樣的傳奇。
寫盡世情
生命是一番艱苦的旅程,孤獨行走,多是淒苦。不管哪一段路,我們總要有個伴,相互扶持,相互見證彼此多彩的生命。
兩個人的靜默,也好過一個人的狂歡。張愛玲與姑姑,正是彼此生命的伴。
姑姑張茂淵是一個幽默風趣的女人,也很有文學天賦,時常妙語連珠。一次,姑姑洗頭發,頭發太髒,水都有些黑了,張愛玲在一旁看著笑,姑姑就說:“好像頭發掉色似的。”思維敏捷,語言也極傳神。她給張愛玲帶來了不少的歡聲。姑姑的許多故事,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張愛玲的記憶裏。
之前,姑姑曾在無線電台當播音員,播報新聞和社論,每天念半個小時,薪資頗高。她感慨地說:“我每天說半個鍾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元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幽默詼諧的話語,簡單卻又耐人尋味。
有一次,張愛玲把上海“愛德華七世路”弄錯了,說成了“愛德華八世路”,姑姑就笑道:“愛德華八世還沒有來得及成馬路呢。”說完,兩人都咯咯笑起來。那樣歡樂時光,那樣幹淨的笑容,成了張愛玲人生中處歡樂的標簽。此後當她回憶起姑姑張茂淵的時候,依舊會暖暖的微笑。
張愛玲說姑姑說:“姑姑說話有點像周作人他們的。”姑姑照例說她不懂這些,也不喜歡文人,對“周作人他們的”也不感興趣,所以要處處撇清。但姑姑說話的確有情趣,像炎櫻一樣,每一句都是熱辣辣的,讓人出其不意。一次說到子靜站在她麵前,“一雙大眼睛吧達吧達望著我”,張愛玲覺得“吧達吧達”形容得真好,姑姑也頗得意,笑說自己是文武雙全,“文能寫信,武能納鞋底”。
張愛玲與姑姑脾氣相投,兩人就像一對好朋友。張愛玲曾說過,“姑姑對於我們張家的人沒有好感——對我比較好些,但也是因為我自動地黏附上來,拿我無可奈何的緣故。就這樣她常常抱怨:‘和你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雖然嘴上說抱怨,其實這樣的兩個人才是彼此充滿關愛的。
亂世裏,姑侄兩人相偎取暖,她們碾碎悲傷,織造歡樂。
縱然親密,在錢財上,張愛玲與姑姑總是分得清清楚楚。
她曾在《公寓生活記趣》裏講過幾件有趣的小事:“她的家對於我一直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係,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前天我打碎了桌麵上一塊玻璃,照樣賠一塊要六百元,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產,但還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來。……近來不知為什麼特別有打破東西的傾向。(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偶爾我姑姑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輪到姑姑砸了!’)上次急於到陽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門不開,把膝蓋在門上一抵,豁朗一聲,一塊玻璃粉碎了,膝蓋上隻擦破一點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麵上,搽上紅藥水,紅藥水循著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一刀似的。給我姑姑看,她彎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塊。”
不僅與姑姑,跟炎櫻、蘇青,或者別的親近的親戚朋友,她都是“斤斤計較”的,此時張愛玲已能自食其力,況且姑姑也並不富裕。
張愛玲從不諱言她喜歡錢,姑姑說她是個“財迷”,常說她“不知道你從哪來的一身俗骨?”張愛玲總笑嘻嘻地承認自己是個俗人,甚至懷疑這“俗”是天生的。在上海,有故鄉,又有姑姑相伴。張愛玲心中但不知為何,張愛玲常常夢到香港,就算是隔了兩年的光陰,那裏的人和事仍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自來水管訇訇的響聲也會嚇得她魂飛魄散,令她以為是港戰時飛機擲的炸彈。
午夜夢回,她又一次穿梭於香港夢境。船到時已是深夜,下著大雨。她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是天主教僧尼,因不敢驚動她們,就躲在漆黑的門洞子裏過夜。風向一轉,雨點大顆大顆地掃進來,打在身上,又冷又濕,她的腳直縮直縮,可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是送女兒來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敲門,整個宿舍瞬時燈火輝煌,她趁亂往裏一鑽,撞見了舍監,就像見了後媽一樣,賠笑著上前叫了一聲“Sister”。
舍監淡淡一笑,說:“你也來了。”張愛玲也沒多寒喧,徑自上樓,去尋找自己的房間……夢到這裏,她醒了。張愛玲跟姑姑講起了這個“冷夢”,一麵說,漸漸漲紅了臉,滿含眼淚。後來,在電話上告訴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裏提到這個夢,寫著寫著,還是會落下淚來。
夢中,她無依無助,沒有親眷,沒有背景,遇到困難和委屈,隻能自己去咬牙忍受,或者賠笑取悅別人。她這樣一位自尊、要強的女子,竟淪落至此,即使在夢裏,她也受不了。
也許,憶夢自憐,讓她想到了現實的處境呢?關於香港的一切回憶,在她腦海裏不斷醞釀發酵,使她情不自已,想要一吐為快。在這樣一種感情狀態下,張愛玲寫了一係列的“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玻璃瓦》、《封鎖》、《傾城之戀》等七篇小說。她寫的是感情上屬於上海的人在香港的經曆,試著用上海人的眼光感受香港。沉香嫋嫋,字句間都散發著另一種風情。
張愛玲告別了《二十世紀》,告別了她的英文讀者,開始真正抒寫自己的真性情、真感悟,而隻有麵對上海同胞的純文學作品,才可以令她的感情揮灑自如。
1943年,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上海的公共租界裏。古色古香的書房裏,線裝書,紫檀桌椅,飄香茶具,宣德爐裏燒著一支紫羅蘭香,嫋嫋地長起一縷青煙,恍如隔世前塵裏的夢境。在這裏,張愛玲見到了赫赫有名的鴛鴦蝴蝶派代表作家,被稱為“哀情巨子”的周瘦鵑先生。兩人相談甚歡,張愛玲將《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的稿簿交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