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萍流轉——香港到上海(3 / 3)

當夜,周瘦鵑在燈下捧讀這篇《沉香屑》,初讀時並不經意,後來越讀越吃驚。張愛玲老到凝練的文筆,洞察人情的深刻,都令這位老人連連稱好。正好,周瘦鵑借這兩篇文章重振《紫羅蘭》,《沉香屑》被安排在了最重要的地位。

在編者話裏,周瘦鵑高興地向讀者宣布:“如今,我鄭重地發表了這篇《沉香屑》,請讀者共同來欣賞張女士一種特殊情調的作品,而對於當年香港所謂高等華人的那種驕奢淫逸的生活,也可得到一個深刻的印象。”寫香港淪陷期時的生活狀態,張愛玲視角獨到,文章華麗哀婉,字字都牽動人心。

張愛玲以《沉香屑》兩篇小說華麗地登上了上海文壇,受到越來越多讀者的歡迎,更多人也開始關注這個陌生的名字。從此,她了海上絢爛的一株花。《萬象》雜誌也“盯”上了張愛玲,盼望著她能為雜誌寫稿。《萬象》的老板是平襟亞,雜誌的具體工作由柯靈負責。柯靈是一位著名的編輯,以編劇本和寫雜文出名。他也看到了張愛玲的《沉香屑》,並被文章的魅力深深地吸引,正琢磨著如何向她約稿時,張愛玲竟不期而至了。張愛玲將《心經》交給他,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說是要請柯靈多指正。

柯靈先生形容當時的心情是“喜出望外”,兩人的會見很短,卻很愉快。柯先生誠懇地邀請張愛玲為《萬象》寫稿,張愛玲也答應了。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裏,《萬象》發表了她的一些小說,其中包括《琉璃瓦》和《連環套》。《萬象》上曾發表過一篇評論文章《論張愛玲的小說》,作者署名“迅雨”,即著名翻譯家、文學評論家傅雷先生的筆名。他對張愛玲的藝術技巧進行了高度評價,肯定了《金鎖記》一文,稱它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

但同時,他又對《連環套》進行了嚴厲批評,他承認“沒有《金鎖記》,本文作者決不在下文把《連環套》批評得那麼嚴厲,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在文末,傅雷寫道:“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女士身上!’”

原本是美好的希冀和期望,誰料想,一語成讖,點破了張愛玲後來漂泊海外的命運,書稿接連被退,晚景孤獨淒涼,有些事,天注定。張愛玲素來是遠離政治的,也不懂政治,自認“清者自清”,所以並不在意《雜誌》的背景如何。

短短兩年間,張愛玲將自己的文章,如天女散花般,拋向各種有影響力的雜誌,拋到讀者中間。她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一顆文壇新星正冉冉升起,愈發耀眼。某個韶光午後,上海街頭的小報攤前,一本印有隸書“傳奇”兩字的書,在眾書中格外紮眼。

張愛玲癡癡地看,心中萬千思緒。“小姐,來一本吧!”攤主熱情地招呼道。

張愛玲故意擺出一副不相幹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麼貴,真還有人買嗎?”

“這本書可好賣了!我一下進了幾十本,這不,就剩下這最後兩本了。你拿一本,另一本我還舍不得賣呢!我要留著自己看。小姐,你不會沒聽說過‘張愛玲’這個作家吧?……”攤主興致盎然地為這位小姐講述著他聽來的故事,張愛玲靜靜聽著,那一刻,她的心中漲滿喜悅。

整個上海都在談論著張愛玲,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傳奇》出版後,發行僅四天便被一搶而空,一時洛陽紙貴,轟動文壇。她寫著傳奇,而她的生命本身,也是一個傳奇,穿越風雨人生,如花般絢爛開放。

這正是張愛玲想要的啊。她曾在《傳奇》序言裏這樣寫:“嗬,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裏有這惘惘的威脅。”少年時縈繞著的天才夢,終於在這風華正茂的年紀實現了,還不晚,夢逐一在實現。

1944年8月,《傳奇》由《雜誌》社出版發行,共收錄張愛玲1943年4月至1944年2月之間寫作的小說十篇,其中包括《沉香屑》兩爐香、《心經》、《茉莉香片》、《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等,以及被夏誌清譽為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的《金鎖記》。《傳奇》雖然是她的第一本小說集,但也是集大成集,對張愛玲的作家生涯而言,起點即是頂點。《傳奇》裏滿是她的家族、家庭,還有她的心路,在歲月滑過的痕跡,記錄下每一次絞痛的點點滴滴。

《沉香屑·第一爐香》的背景是香港,寫作期間,她又一次回味了那般愁滋味。這是她返回上海後的第一篇小說,還保留著很多對香港戰前戰後聲色犬馬的記憶。那段記憶是深刻的,除了飽受戰亂的威脅外,還品嚐著人情的冷暖。

香港之行,讓她深切地體會到了異鄉獨行者的孤獨況味,那是一種毫無依恃的孤獨,不同的種族,不同的語言、文化、膚色、地域,令彼此總隔著適當的距離,那麼陌生,不可親近。而上海就不同了,這裏是有親情在的,即使不去親近,心裏也是可以有所依障的。那段日子,充滿了艱辛的個人奮鬥色彩。家族已敗落了,她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出人頭地,隻有這樣才能讓別人看得起,也正因為如此,她也受了很多委屈,這個曾經的大家小姐,對這種落差的感知會更甚一層吧。這個時期的很多作品,都可以觸摸到張愛玲蕩漾起伏的心路。

《第一爐香》的女主角葛薇龍身上無疑閃爍著作者自己的影子,以及她借角色之口,來表達自己對女性人生命運的思考。《茉莉香片》之後,張愛玲暫時放下家庭陰影的回憶,將目光投向了都市中成年男女的微妙關係。此外,張愛玲還喜歡把筆觸伸到人的靈魂深處,把隱藏在內心的欲望赤裸裸地晾在陽光下,喜歡通過細膩的觀察,用生活中的細節來展現人性最真實的一麵,喜悅和悲傷,高尚與卑鄙,善良與冷酷,等等。比如《心經》、《花凋》、《造人》、《留情》等。

《心經》裏也夾雜著張愛玲的諸多人生經驗。小寒對父親說:“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她認為楚楚可憐的男人。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

巧的是,張愛玲在與蘇青的一次對談中說過類似的話: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不論是對胡蘭成,還是賴雅,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情成分裏,最先是對他們才情的欣賞和崇拜吧。

值得一提的是,《金鎖記》是張愛玲小說中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夏誌清和傅雷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這部小說對女性的心理渲染達到了令人戰栗的程度,細膩、深刻,又將人性的弱點暴露給世人看。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若幹年後,在一個人公寓裏,躺在地毯上,她有沒有像七巧臨終前,懶得揩腮邊的一抹清淚呢?

3.相遇之前

五百次回眸,換來今生擦肩,所有緣分的開始,無論的轉瞬而逝,抑或是天長地久,都會經曆一個漫長的累積。

張愛玲的緣分將要發生,為了成全她一生刻骨銘心,一個人,已經開始為

在張愛玲聞名海上的時候,恰逢遇到了一個男人,他讓她的生命燦爛,他也同樣給了她刻骨銘心的傷痛。直至多年以後的今天,提及張愛玲,人們也仍不忘另外一個名字,胡蘭成。

胡蘭成,浙江人,出身寒門,飽讀詩書,滿腹經世之才與入仕之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才子。

他不像張愛玲那樣,出身高貴,有著倨傲的資本。他不可以,一切都是從零開始,甚至為了揚眉吐氣、“光耀門楣”,他不惜突破底線,投敵做漢奸。年輕人對世事有著敏銳的感知,又自恃胸懷雄才大略,加上漂亮的文筆,他常在報上發表對時局的評論。

1936年,他在《柳州日報》的一篇政論惹了麻煩,被桂係第四某團軍的司令部監禁了33天,也因此引起了社會廣泛的注意。“禍兮福所倚”,胡蘭成的親日言論引起了汪精衛的注意,遂將招致麾下,胡蘭成也由一名普通中學教師一躍升遷為汪精衛的機要秘書,走上曆代文人“夢寐以求”的一步:禦用。

之後,胡蘭成任《中華日報》社論委員會的總主筆,該報是汪精衛的喉舌報紙,大肆進行賣國求榮的輿論攻勢,企圖從思想上奴化人民,當時這份親日派報紙上洋洋灑灑的社論均出自胡蘭成之手。可是不久,不知事出何因,胡蘭成惹惱了汪精衛,被關押起來了。

胡蘭成與蘇青是老相識了,張愛玲從蘇青那裏,久聞胡蘭成的才名,對之也十分傾慕。此時他落難,張愛玲一時動了惜才之心,便陪同蘇青一起到汪精衛的另一同道者周佛海家,替胡說情。說情雖未奏大效,但於張愛玲而言,這個年輕女人的心裏,頭一次為了一個男子的生死牽掛了一回。

當然,此時的胡蘭成並不知世上還有一個叫張愛玲的女子牽掛自己,很多事,也許冥冥中就注定了罷。兩個原本沒有交集的人,在一種叫做“緣”的牽引下,不知不覺地,哪天一回頭,有些驚訝,又仿佛早已相識,隻輕呼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胡蘭成向來不是專一的人,在個人感情上如此,對待國家民族以及個人事業同樣朝令夕改,見異思遷。既然在汪精衛處碰了釘子,他轉而投靠了更大的主子,直接與日本軍政要人建立了親密聯係。這樣,在日本人的出麵下,胡蘭成不久即被放出,暫時在南京賦閑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