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由此悟到:好的東西原本是使人感到稍稍不安,並不能使人安之泰然的。
張愛玲後來告訴他,這房間是母親出國前布置的,如果要她布置,她更愛刺激的顏色,像趙匡胤形容初升旭日的“欲出不出光辣達,千山萬山如火發”那樣火紅刺激的顏色。她一向喜歡悲壯,就像她的生命,一定要弄出點聲響,好讓別人注意到,在她看來,這樣的人生才暢快。這一次,依舊是,他在說,她在聽。
為了討張愛玲歡心,胡蘭成說起了她的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耦以詩為媒的佳話。
張愛玲很高興,把兩首詩抄給他看,並隨意又肯定地說:祖母並不怎麼會寫詩,這兩首詩都是祖父的改作。
不經意地,她破壞著佳話,瓦解著她的貴族背景,這一切不是她想要苦心維係給世人看的,她心心念念的,是像平常人一般過安穩真實的人生。這種破壞令胡蘭成詫異,但更令他心安,在與張愛玲的相處中,他沒有了門楣的壓力。這種破壞,既破壞著“顯赫”,又破壞著“貧寒”,所以,在這亂世裏,他得以擺脫這窘迫的背景,人們隻關注個人的學問與能力,這讓他感到泰然。
胡蘭成當晚回到家,情難自抑,寫了一封信和一首詩給張愛玲,評她的人與文,兩人頗有惺惺相惜之感,胡蘭成也頗能戳中張愛玲心底的神經。張愛玲回複: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不管結局如何,兩顆心曾如此地靠近過,相知、相戀,甚至緣盡分手,張愛玲都不曾說過一句狠話來傷害這段感情,大抵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吧,不是不痛,是不想否認過往,就像不否認曾經的快樂一樣。
情絲千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就這樣,不早,也不晚,剛好在這良辰美景中相逢一笑,道一句:“噢,你也在這裏嗎?”恍如前世相識,輕淺嗬問,就道盡了無數次的輪回等待,促成一切因生緣起。
原來你也在這裏?刹那的幸福,足夠歡愉一生,也足夠痛一生。許是上天厚憐,予她曠世之才。可紅塵又牽絆了她,給她一段悲豔倉促的愛情。使得她在相遇的刹那,感受到了最幸福的光華。當他轉身離去,她心滴血,落在塵世,成了鮮紅的玫瑰,像童話裏的公主。融進才情裏,成了一個個淒絕的故事,惹得人臉頰淚痕,口角留香。
都說最難挨的是苦等的日子,最美好的,是有人值得等待。
此時的張愛玲,開始了最美的等待,她著這個故事開花結果,她等著這個故事刻骨銘心的故事,她等著這個故事地老天荒。
自有了那一封信一首詩一句話的言語往來,兩人的關係似乎更近了一步。從此,胡蘭成每隔一天便去看她,如此去了三四回之後,有一天,張愛玲顯得很煩惱、委屈的樣子,憂傷中還有一絲淒涼,對他也是一副愛答不理的神情。待胡蘭成走後,她送了一張紙條給他,叫他以後不要再去找她。
胡蘭成不是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夥子了,他懂女人,也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隻有當一個女人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這般的憂傷與委屈。
胡蘭成自信不會因再次登門拜訪而冒犯了她,反而這是戀愛必須越過一級台階而已,於是,在她送紙條的當天,胡蘭成又去看她了。果不出他所料,看到他來,張愛玲明顯得很高興。這是一個多麼有主見的女孩,然而在愛情裏,也是這般矛盾的。
經過了這一遭,兩人以後便天天見麵,彼此的心更近了,相處起來也少了遮遮掩掩的托辭。此時,胡蘭成尚在南京偽政府供職,每月會回上海待上八九天。每次回上海,總先去看張愛玲,一進門便喊道:“我回來了。”很自然,像是結婚多年的丈夫對妻子說的一樣。
隻要在上海,胡蘭成便早出晚歸地跟張愛玲在一起,兩人也不愛出去遊玩,隻有說不完的話。其實,兩人有很多不同,年齡、閱曆、性格、觀念以及審美,都那麼迥異。張愛玲內向,不愛說話,感情冷淡,有些自私,不喜關注外界,胡蘭成就不同了,他多情、有雄心壯誌、愛熱鬧,愛與人交往,是社交場上的寵兒。而就是這樣如此不同的兩人,碰撞在一起,卻擦出了絢爛無比的芳華。
胡蘭成是張愛玲愛上的第一個男人,遇見他,仿佛全世界都明亮了,她的世界一下子豁然開朗,有愛,多麼美好。同時,她又是天真直率的,將自己的一切袒露給對方,毫不做作,她的人格中真實的矛盾性也凸顯了出來:一方麵她還是個稚弱的小姑娘,仿佛還需要人照顧;另一麵,思想上,她又倔強地展現著她老人樣的成熟,令大人都詫異於她的敏感與早熟。張愛玲將這一齊搬到胡蘭成的麵前。
對胡蘭成而言,張愛玲不同於他以往交過的任何一個女友,她是一個集大雅與大俗於一身的獨特女人,她真實不做作,有才華又敏銳,有思想又稚嫩得可愛,這些都讓胡蘭成為之傾倒。
胡蘭成提到了那張照片,那是他在《天地》上第一次“見”到張愛玲,第二天,她便特意取出,並在背後題了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這是她的愛情告白,她在心底接受了胡蘭成,她給他的,不隻是一顆心,一腔火似的愛戀,更是一場毫無戒備的交付,是一生不變的誓言相托。
無法自拔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感情進展很快,這樣一個對人事冷淡的女子,愛起來還真是如飛蛾投火般熱烈。
每次胡蘭成離開上海去南京供職,張愛玲總充滿了愁緒,以前她不是一個易動感情的人,如今卻多愁善感起來。她對胡蘭成說:“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
對待感情,她不像別的女子般纏綿悱惻,而是懂得節製和收斂,可怎麼也掩藏不住一顆因愛悸動的心。
對胡蘭成來說,張愛玲是一個充滿新奇的女子,她身上太多的習慣是顛覆了他傳統的思維的。
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去同情誰,也不會偶發慈悲去施予誰。胡蘭成覺得她是自私的。也許,自小嚐盡生活苦辣,看遍世態炎涼的張愛玲,不再對人性抱有多麼高的期望,也許她越來越懂得,隻有自己才可以溫暖自己,靠誰最終都未必是靠得住的。她這樣想著,自己都還是無依無靠的一個人,有誰比她更需要同情呢,她又拿什麼去施予別人?
可她又是順從的,跟胡蘭成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他在說,張愛玲更多是靜靜地做一名聽眾。張愛玲的才華絕不在胡蘭成之下,但她甘願崇拜著一個男人。在她眼裏,無疑,胡蘭成的什麼都是好的,即使有不好的方麵,她也欣然全部接受,因為既然接受了這個男人,就要授受他的全部。
而胡蘭成也是有這份自知之明的,盡管張愛玲總給他機會表現自己,他也絞盡腦汁地展現一個名士連綿不絕的才思,可還是倍感吃力。
論語言感覺,張愛玲自然是敏捷準確的,在她麵前,胡蘭成總覺得說什麼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卻始終調不到正音,絲竹之音往往變成金石之聲。
看著他改了又悔,悔了又改,別提多麼懊惱了,張愛玲也開始適時地緩和氣氛,便俏皮地打趣,說他仿佛山西梆子似的把腦髓都要砸出來了。雖然這樣貶損著,心裏卻是刺激的快樂的。
“有情飲水飽”,其實隻要胡蘭成出現在她麵前,不管他說什麼,“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她都是甘之如飴的。
在胡蘭成眼中,張愛玲又是勇敢的,敢於破壞日常中被視為理所應當的東西,比如中國人傳統的倫理道德,比如評判善惡是非的標準。
中國自古的傳統文化是講究孝道的,對於父母的恩情要心懷感激,胡蘭成這種在鄉野柴扉中長大的農村孩子,對父母更是崇敬有加。
而張愛玲並不覺得有這樣的應當,她不認為童年與學生時代,父母給予了她多少幸福。童年混沌而悠長,少年時自卑又不安,這些缺憾永遠地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內心深處,無法挽回,不可彌補。在她的記憶裏,印象最深的,是父母頻繁的爭吵,而不是一家人的其樂融融。
張愛玲的這種破壞的勇氣,無疑感染了胡蘭成,後來,他一步一步地遠離民族和良知,也從張愛玲那裏牽強地找到了自我安慰的借口吧。
張愛玲評判世事、識人自有嚴苛的標準,既不姑息君子,也不姑息小人,好壞分明。在一般人看來,即使好人與君子偶犯錯誤,總有可被原諒的理由,可張愛玲不這麼認為。在她眼裏,不可原諒的還是不應該原諒,她對好人、好的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物件,亦不過是這點嚴厲。
張愛玲的這種是非分明,即使王侯麵前,彼此也是平等的。這種觀念,無疑令胡蘭成大開眼界,大為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