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好
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出現什麼,你的際遇又會怎樣,不管你喜歡或不喜歡,它都會出現,你能做的,隻有接受。因公然不顧妻室,在外與張愛玲相廝守,夫人英娣大鬧了一場,兩人離了婚。
離婚那天,胡蘭成跑去張愛玲那裏,告訴了她這個消息,哭得泣不成聲,且不說這個多情人是否虛偽,也許這個男人想要的太多,一切好的他都想收歸囊中,他太貪心了。就像不久以後,他對張愛玲做的,傾慕著張愛玲的才華,又覬覦著年輕女子的美貌,在胡蘭成那裏,“專情”這個詞似乎是不存在的,讓他長久地停留著一個女人身邊,無異於將他囚禁。
這樣的男人,一般的女人跟他玩不起,總是輸,因為女人最易陷入真感情,而誰動了真感情,誰便輸了。看著眼前這個並不情願離婚的男人,張愛玲並不同情他,她的感情清純,卻也理性地決絕:這個人是她的,他該和她在一起,至於其他形式的糾紛和她沒有太大的關係。她隻想到跟這個人有沒有愛,而不去想他有沒有家。
在生活洪流的推動下,他們還是結了婚。1944年8月,張愛玲與胡蘭成結為夫妻,這一年,張愛玲23歲,胡蘭成比她大15歲。
胡蘭成考慮到時局多變,以及個人前途叵測,為了以後不致連累到她,兩人並未舉行儀式,隻以一份婚書為定,文曰: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前兩句為張愛玲所寫,一個女人就這樣將自己的終身和命運交付給了這個男人;後兩句出自胡蘭成之手,是這個男人對女人的承諾。旁寫炎櫻為媒證。多美好的承諾嗬,可是,諾言這東西又遠沒那麼可靠,彼時彼刻也許是真的,可是過期無效,多傷人。
兩人都愛自由,雖結了婚,也不過是多了一紙承諾而已,相處狀態與婚前並無大差別。他們都不想對方因自己而有些許不情願的改變,由相識、相知、相戀,走向了婚姻,也是最能考驗感情的階段,這段美好能持續多久呢?
隻是,彼時彼刻,一切靜好。
靈魂相合
兩人結婚以後,其實外界的時局已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中日雙方的力量與氣勢正發生著急遽的變化,上海正慢慢呈現出很久未見的光亮。然而,張愛玲並沒有敏銳地察覺到這一切,她是關注一己世界多於關注外界的,當然,她也還不清楚這樣的變化究竟對自己意味著什麼。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活在當下,就享受每一天與愛人在一起的日子吧。
“一個知己就好像一麵鏡子,反映出我們天性中最優美的部分來。”在張愛玲二十三年來的生命旅程裏,胡蘭成是她的第一個愛人,也是第一位異性知己。這種異性間的理解與愛戀是其他感情無法企及的,她要比與炎櫻、蘇青,甚至姑姑這樣有趣又有才華的同性在一起時的感覺,撼人心魄得多。“一個人在戀愛時所表現出的不一定是天性中崇高的品質。這就是為什麼愛情小說永遠受人歡迎——不論古今中外都一樣。”戀愛中的人揮灑出的品質不一定是最崇高的,但一定是真實的,一定是生動的,因為真的愛情,會讓激發出人性深處的念頭和舉動,而這種推動力是其他力量無法企及的。
與胡蘭成在一起的日子裏,張愛玲不再是那個冷冰冰的奇裝炫人了,她變得更可愛了,個性裏最自然的成分也肆意地釋放了出來,反而更光彩照人了。兩人在一起談得最多的,是兩人共好的文藝。張愛玲是個極理智的人,對事物有著獨到敏銳的理解,胡蘭成與她在一起,也改進了自己的不少看法。
從中學以來,胡蘭成就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民間藝術形式,後經張愛玲指點,方才明白了它們的好處。在胡蘭成眼裏,張愛玲對文學有著超強的領悟力,而且更貼近於那一刻的生活。
兩人並坐翻看同一本書,書裏的字句仿佛街上的行人,隻與張愛玲一人打招呼,胡蘭成仍高興地與坐在一起談論詩詞歌賦,樂此不疲。
讀《詩經·大雅》,她未必喜歡該文,但仍歎服文字的精簡優雅,有一篇隻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於天”,張愛玲一驚,大呼:“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念到《古詩十九首》:“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讀到《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不禁歎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因為張愛玲,胡蘭成才明白,很多時候,自己以前對這些千古流傳的文字並未真正看懂,也不明白它們真正好在哪裏,因此,一發現這些詩篇的魅力,便懷著更大的興趣,與張愛玲一起探究這些文字。
張愛玲又是善於於生活的細微處,探尋人生的意義的,她的這種微言大義、見微知著的思維,深深地影響著胡蘭成,令他歎為觀止。她看慣了繁華,更渴望平實的生活;經曆了蒼涼,更習慣依偎於可靠的物質;受盡了冷眼冷遇,更願追逐人情世故的細枝末節;錯過了親情關愛,更關注心靈變化的細微感受。她感興趣的,不在於多麼宏大的主題,而是關乎平民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常起居,於這樣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她感到很踏實,也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很多時候,胡蘭成充當了張愛玲的“護花使者”,不知是出於奇貨可居的榮耀感,還是出於保護張愛玲的目的,很多人想來拜訪張愛玲,都被胡蘭成擋掉了,正好,張愛玲也是不喜交遊的。即使是他的朋友,胡蘭成也很少給麵子,比如宇垣君和熊劍東,幾次想見張愛玲,都被他拒絕了。
他向他們解釋,張愛玲是不輕易見來訪者的,即使見麵也還要問過她的意見。極少數中見過張愛玲的,是胡蘭成的日本上司池田,而對於這樣的會麵,胡蘭成依然如承大事,生怕惹張愛玲不高興了。後來,池田對胡蘭成說出了他的感覺:炎櫻可作他妹妹,而張愛玲可作他姐姐,比他更是大人。
也許張愛玲的“故作成熟”,讓池田以為她是個成熟的大女人,其實懂她的人都明了,骨子裏也不過是個需要人疼愛和嗬護的小女孩罷了。更多的,張愛玲是憑著個人經驗和直覺來感悟和麵對這個世界,以及她接觸到的每一個人,而對於社會所謂公認的禁忌、界限、規則卻沒有太多的考慮,可以說,她很隨性,就像她沒有政治觀念一樣。她說池田人是好的,又直言說,日本的流行歌很悲哀,仿佛有日本將亡的悲涼。
胡蘭成自是不敢將這些話告訴池田的,但也可看出,張愛玲是極直率的,對人毫無戒備之心。她不會因國籍以及政治立場的不同,而阻礙她去客觀地感受一個人,可以說,她是理性的,但同時又是極端感性的一個人。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極低,仿佛心甘情願地失去了自我,張愛玲對胡蘭成多是順從的,但仍然沒有失去自己獨立的人格與思考。有時,胡蘭成隨意發一通議論,隨之想想又不對,便對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既給足了這個男人麵子,表達了自己的愛,又不肯失去獨立的人格,這就是這個女子的聰明之處。女人千萬不要完全地依賴一個人,因為這個人未必會陪你走完一生;也不要輕易地為一個人而改變自己,因為當他轉身離開的時候,你再也找不回原來的那個你了。
沒有人可以永遠地讓你依靠,也沒有人值得你為他改變得麵目全非,就堅定地做你自己,做越來越好的自己,做最好的那個,過自己的生活,當你把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漂亮的時候,主動權就交到了你的手裏,不再是愛情選擇你,而是你去隨心選擇愛情了。張愛玲雖對人事是冷淡的,但又對生活懷著無比親近的態度,正是這種親近,給了她源源不斷的創作源泉。
一日清晨,兩人步行同去美麗園,走在大西路上,樹影婆娑,車聲響個不停,商店擠滿了人,多麼有生活氣息啊,張愛玲頓生喜悅,對胡蘭成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於我們親。”話裏透著感情,她愛上海,愛這裏的一切瑣碎。
胡蘭成說,看張愛玲的文章,隻覺得她什麼都曉得,其實她世事經曆得很少。她不去與這個世界交涉,仿佛世事會主動來找她,好似“花來衫裏,影落池中”,胡蘭成稱她為“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張愛玲稱其是一首悲哀的詩。
悲哀是因為太渴望得到,卻眼睜睜看著從手邊溜走的遺憾。她喜歡平凡真實的庸常生活,胡蘭成給過她,雖然如曇花一現般短暫。一日午後,天兒很好,兩人一起去附近的馬路上走走。張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蘭成誇她好看,她美美地說:“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腳上穿了一雙繡花鞋子,鞋頭鞋幫都繡著雙鳳,是在靜安寺廟會上買的,與她的腳極相襯,線條柔和極了,胡蘭成愛看她穿這雙鞋。
女為悅己者容,張愛玲知他喜歡,每次胡蘭成從南京回來時,她在房裏也總穿這雙鞋。平常夫妻自有平常人的喜樂,這是張愛玲一直向往的日子。張愛玲的書銷路非常好,經濟自足,不必胡蘭成養著,可他給了她一點錢,她又滿心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終於也跟她們一樣了,過上了庸常的日子。她當即拿著這錢去做了一件皮襖,樣式是自己設計的,寬寬大大的,看著就喜歡,仿佛心底能開出花來。
一次,兩人去看朝鮮著名舞蹈家崔承禧的演出,回來時下雨了,便叫了一輛黃包車,張愛玲坐在他身上,像戀愛中的小女孩般依偎著,在雨篷這方小天地裏,胡蘭成抱著她,那份實實在在的夫妻感覺是最令他們難忘的吧。
有時候,張愛玲會懷疑自己對蘭成的愛是不是太強烈了,就努力在曆代文學典籍中尋找癡情女子的佐證,仿佛找到類似自己的影子,便安心了。當然,這樣的文學形象有很多,《步非煙傳》裏與情人“生及相親,死得無恨”的姑娘,《會真記》裏的崔鶯鶯,《長恨歌》裏的楊玉環,對她們,張愛玲皆灑同情淚。
和胡蘭成坐在一起,張愛玲隻纏綿地看著他,一刻不停地癡癡望著,輕撫著他的臉,說:“你的眉毛。”撫到眼,說:“啊,你的眼睛。”撫到嘴,說:“你的嘴,你嘴這裏的渦我喜歡。”輕輕喚著:“蘭成,蘭成。”如此纏綿,似有萬般情愫縈繞,要是一直這樣愛著,該有多好。而世事因不如意,才變得深刻。
胡蘭成從不當麵喊她“張愛玲”,都直呼全名。張愛玲偏要他當麵親切地叫她的名字,撒嬌似的像個小女孩,胡蘭成拗不過,隻好就範,一聲“張愛玲”讓她驚喜萬分,忙應道:“啊?!”多溫馨諧調的場麵,隻不過這美好往往是短暫的,無盡的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