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與子相悅——華麗的緣(2 / 3)

刹那煙花

當他們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的時候,時局越來越動蕩了,那惘惘的威脅也似乎更近了。胡蘭成常為自己的處境擔憂,畢竟他的行為是為整個民族所不齒的。

夏日的一個傍晚,兩人站在陽台上,遠眺著紅塵靄靄的上海,夕陽的餘暉未盡。在浩渺雲煙的映襯下,上海的邊邊角角輪廓分明,起起伏伏的線條,讓人聯想起個人的命運,包括他們自己。此時,平安是多麼奢侈的事情,“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隻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可是,這就近的平安,也已不是觸手可及的了,一股傷感彌漫四周,又說起了漢樂府裏的詩:

來日大難,

口燥唇幹,

今日相樂,

皆當喜歡。

張愛玲聽後,大慟,溫情是如此短暫,現實太殘酷。

她對蘭成說:“這口燥唇幹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嗔道:“你這個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了好,放在衣箱藏了好。”仍是這麼天真,時至今日,愛人即要大難臨頭了,她對他仍是款款深情。

胡蘭成安慰她:“我必逃得過,惟頭兩年裏要改名換姓,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找得見。”張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她一直以為,隻要真心相愛,相距天涯海角又何妨?隨即進屋給他倒茶,端茶出來走到房門邊時,胡蘭成迎上去,把茶接過來,張愛玲側了一下腰身,情意綿綿地看著他,滿眼都是笑。

胡蘭成說:“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豔!”張愛玲回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無意中的一句話,卻道破了天下男人想做卻不敢說的,包括胡蘭成。多少人,當初信誓旦旦地,“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都說女人善變,男人又未嚐不是,那些過了期的承諾,如同一直在笑的小醜,諷刺、否定著過往的一切,曾經的情真意切也黯淡了。

時局已日趨明朗,中日之戰很快就要見分曉,紅色的霞光漸漸布滿東方的天空。胡蘭成不甘心,為了他的政治野心,仍繼續在離經叛國的道路上走著。

1944年11月,汪精衛死亡,汪偽政府是靠不住了,胡蘭成在上海與南京也已沒有了立足之地。後在日本主子池田的運作下,他離開上海去了武漢,主持《大楚報》事宜,實際上是讓他在這塊日本人殘剩的控製地盤上掌握實權,而胡蘭成也夢想著,能夠在日本人的庇護下創立“大楚國”。

胡蘭成天性風流,剛離開張愛玲不久,在武漢漢陽醫院,便很快迷上了一個名叫周訓德的護士,這名女子僅17歲,論才華、地位均不及張愛玲,可單單年輕、貌美這兩項就足以構成他“出軌”的理由。

在武漢,他與周小姐廝混在一起,對胡蘭成來說,想討女人歡心,並不是件多困難的事,更何況是這樣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女。在那個溫柔鄉裏,他偶爾也會覺得對不起張愛玲,“憬然思省”,可人性太貪婪了,一旦不顧忌底線,便是怎麼也拉不回來的了。為了讓自己的心好過點,這個負心的男人,隻好找一些牽強的借口來,搪塞愛人,欺騙自己。

1945年3月,胡蘭成回到了上海,與張愛玲相處了一個多月,並把與周小姐的事告訴了她。可以想見,她的內心是多麼的苦楚、傷心又嫉妒,但理智使她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平靜。直到那時,她仍相信眼前的這個男子,仍相信他對自己的愛,仍相信他曾經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仍相信他們彼此的感情堅不可摧,仍相信自己在他心目中是無可替代的,隻不過,她還不願相信,這一切都將是一場無比傷人的誤會。

在這樣的自信下,她沒有急迫地要求胡蘭成離開周訓德,而是要他做選擇,在自己與周小姐之間做選擇。想著往日的歡聲笑語、卿卿我我、琴瑟合鳴,張愛玲相信胡蘭成會選擇自己。可是,在感情裏,她總是太天真,看她的文章,總是以為她很懂男人,事情放到她自己身上,卻又青澀得像一張白紙,一切深刻的道理似乎都不管用了。

在胡蘭成這樣的男人的觀念裏,他愛著張愛玲,也可以愛別人。回到武漢後,他依舊與周訓德在一起,做選擇的事完全拋到了腦後。

為了說明自己的愛情觀,胡蘭成曾舉過一個少年時代的例子:“記得十一二歲時我住在娘舅家,傍晚父親從三界鎮彎過來看我,帶有金橘,都分給娘舅家的小孩,惟我無份。我心裏稍覺不然,但也曉得要大方。及後跟父親上樓,他卻取一隻紅豔豔的大福橘,原來是專為留給我的,這可拿來比方我待張愛玲。”胡蘭成總是這樣,仿佛他永遠有理,他在外麵有了新歡,既無歉疚和悔意,反倒覺得對張愛玲已是厚待了,為了這,別的事她也不應該計較似的,多無恥的理論。

1945年8月中旬,日本無條件投降了,中國擺脫了戰亂,“滿洲國”、“華北政務委員會”、南京“國民政府”等傀儡政權統統解散。胡蘭成走投無路,在日本主子的指使下鋌而走險,策劃了所謂的“武漢獨立”,不過,13天後即宣告失敗,胡蘭成也倉皇而逃,成為了國民政府通緝的要犯。他回上海張愛玲處住了一晚,便開始了後半生漂泊的流亡生涯。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使在逃亡路上,胡蘭成依然不改風流秉性,處處留情。逃到杭州一帶時,他化名張嘉儀,與一個大戶人家的姨太太範秀美以夫妻名義跑到了溫州同居,以躲過別人的注意。身在上海的張愛玲,時時刻刻不在牽掛著胡蘭成的處境,一直擔心著他的安危。心急如焚之際,好不容易,從胡蘭成的一個密友那裏了解到了胡蘭成的去向,遂隻身一人,迫不及待地趕到溫州去找他。

當時是1946年2月,抗戰勝利了,漢奸與叛徒也更明確地成為了全民族的公敵,張愛玲因與胡蘭成的關係,令她一路都提心吊膽,生怕被半路擋了去路。從上海到溫州,一個年輕女子,冒著巨大的危險,隻身一人尋夫,走在陌生的路上,看著陌生的麵孔,內心的忐忑可想而知了。

胡蘭成沒有想到張愛玲會來找她,當她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他很吃驚,更多是慍怒,粗聲粗氣地罵道:“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一個弱女子,千裏迢迢隻為一聚,胡蘭成也是有感動的吧,隻是她還不習慣這種世俗的做法。在他眼裏,張愛玲是個高貴的才女,這種一般女子的纏綿悱惻與她的清高傲骨,簡直太不搭了。

也許,他也是憐惜她的,不想拖累她,更不願承受感情的如此之重,或者怕自己根本擔不起這分量,又出於男子的麵子,不肯示弱,便佯裝生了氣。張愛玲被安置在公園旁的一家旅館裏,警察晚上都會來查夜,胡蘭成從不敢在旅館過宿,都隻在白天去陪她。結婚的兩年時間裏,兩人聚少離多,平常戀人的耳鬢廝磨也是不多的,如今無法到外麵走動,隻能整日守在閨房裏。此時,兩人的感情已漸漸地發生了變化。

張愛玲還在想著護士周訓德的事,胡蘭成擔憂自己的前途命運,也擔心怎樣把範秀美的事跟張愛玲講,這些心事積聚在腦子裏,隔在他們中間,也使他們生分了許多,親熱起來也不自然了。

憂慮、隔閡、不滿與危機暗暗地滋生,又被深深地掩藏起來,隻掛了笑容在臉上。兩人並枕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臉對著臉,四目相視,她的眼睛裏都是笑,麵龐像大朵大朵的牡丹花,開得滿滿的,一點沒有保留,忽然窗外一聲牛叫,兩人聽見了,像小孩子一樣麵麵相覷,詫異得笑起來。他們又說了一些分別後的事,其實兩人在一起並無太多世俗的功利目的,這樣一來,那些黨派之爭、命運前途的事情仿佛沒那麼重要了。

張愛玲想,隻要她愛的蘭成還是愛她的,這個世界就是妥帖的。可是,她的蘭成並不這麼想,稍一擺脫生命的威脅,便又開始不安分了。張愛玲所住的旅館後麵是個小公園,有花、有草、有樹、有鳥鳴,還有牛叫、烏鴉叫,胡蘭成笑著對張愛玲說:“我在逃難路上總遇見烏鴉當頭叫,但新近看到書上產唐朝的人以烏啼為吉,主赦。”

張愛玲道:“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裏,來了隻烏鴉停在窗口,我心裏念誦,你隻管停著,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邊說著自己又笑起來。在那種亂世裏,個人的前途命運無法預知,就連知識分子也開始寄希望於占卜、神靈之類的了。

張愛玲不喜歡公園,兩人便一起逛小街。小街裏有一家作坊,正用機器鋸木頭,發出很大的聲響。另一家木匠店裏,兩個木匠在拉鋸,一拉一送,門前日色悠悠,仿佛與鄰坊的機器鋸木毫不相幹,亦互不幹擾。

於是,他們想起了近來一直共同研讀的《聖經·舊約》裏的《土師記》,胡蘭成說:“這倒像《土師記》裏的各人任意而行,也拜上帝,也拜偶像”,張愛玲也覺得頗滑稽。這種心領神會的默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滾滾紅塵裏,茫茫人海中,能遇到一個人,與自己不經意間心意相通,這種感覺該是多麼美妙,張愛玲對此有著無限的依戀。

她對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裏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裏,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

愛屋及烏,仿佛有那個人在的空氣裏,隔著千山萬水,都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即使遠遠地望著他所在的城,想著他就在那裏,心裏也會暗暗泛起一絲歡喜。有些問題總是要麵對,總需要做一個了斷。

一天,兩人在曲折小巷裏遊逛,張愛玲又提及了心裏的隱患——關於小周的事,要他作出選擇,胡蘭成百般推脫,遲遲不肯做出明確答複,他對她說:“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生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話說得聽似情真意切、百無疏漏,實則並未做出肯定的保證,他要的是兼愛,不要取舍。張愛玲也聽明白了。如果是同性,他們可以成為知己,但他們是異性,又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情緣,如果做不成戀人,也不可能成為朋友了。

此刻,這個女人無助極了,但仍忍著滿心的委屈,輕輕地問他:“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第一次張愛玲做出了這樣的詰問,她對胡蘭成已漸漸失去了信心,這違背了她一貫的做事風格,隻是還在意這段感情,她想竭力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