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與子相悅——華麗的緣(3 / 3)

為了愛情,這個看似冷淡、清高的女子,也肯俯下了身段。“你與我結婚時,婚貼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她有些近乎哭著問他。想起往事,胡蘭成心裏也會有一絲難過吧,可他終究還是搪塞: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周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可知,你不問也罷了。“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張愛玲追問。

其實,她又未嚐不知道胡蘭成仍在敷衍她,外界時局不是人為可以掌控的,但個人的決定與內心的忠貞,是可以取決於自己的,但是即使是一句安心的話,他也不肯給她了。

張愛玲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隻是萎謝了。”

除了小周的事,還有一個麻煩,就是範秀美了。剛開始,張愛玲並未察覺兩人的情人關係,時間久了,加上女人的直覺,張愛玲又天性敏感,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一日清晨,在旅館裏,胡蘭成倚在床上跟張愛玲說了很久,隱隱腹痛卻暗自忍著,後來範秀美來了,他便跟她訴說身體的不適,仿佛這個女人才是他的親人,而眼前這個千裏迢迢冒險來看他的妻子,倒被生分在外了。張愛玲去胡蘭成的住處,假裝是他的妹妹,那是一間極其簡陋的柴間一樣的房,看著那房間,再看看已很有默契的胡蘭成與範秀美,張愛玲的心隱隱作痛,這個男人已然不是她的了。聊至深夜,還是一個人默默地回到了旅館,內心該是怎樣的淒涼與失落。

一次,在旅館,張愛玲為範秀美畫像,她很大方地對胡蘭成說:“範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臉好像中亞西亞人的臉,是漢民族西來的本色的美。”範秀美坐在那裏讓她畫,胡蘭成立在一旁看,隻見張愛玲勾了臉龐兒,畫出眉眼鼻子,正待畫嘴角,胡蘭成正要誇讚她的神來之筆,她突然停筆不畫了。

胡蘭成有些吃驚,剛才還為三個人的“和諧”與安穩暗自高興呢,這會兒發現張愛玲有些不對勁了。

秀美走後,張愛玲向胡蘭成吐露了苦衷:“我畫著畫著,隻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裏好不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隻管問我為何畫不下去?”哭腔裏滿是委屈。

張愛玲一向把自己偽裝得很堅強,不纏綿悱惻,不大吵大鬧,努力不使自己顯得跟平常女子一樣世俗,總是一副獨立到地老天荒的大人樣,可是在愛情裏,她就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女子,會有痛,有怨,有恨,有憾。

胡蘭成已習慣了這樣“堅強”又“不在乎”的張愛玲,在他心裏,他的張愛玲怎會這般小氣?所以她難過的時候,他常常沒有想去安慰她,而看到她的怨容,總是驚詫多於疼惜,這對於聰明獨立清醒的女人而言,是多麼吃虧的一筆“買賣”。

也許,在愛情裏,女人要學會示弱,但也不要總是表現得弱不禁風,隻偶爾就好。不要讓他以為你就是堅強的,不管怎麼被傷害都會毫發無損地重新恢複能量,這樣即使他做壞事的時候,也會自我減輕不少罪惡感,而你這樣佯裝的堅強也會使他養成壞習慣,習慣了不再疼惜你,又何必呢,女人偶爾的示弱,偶爾找個肩膀靠一下,流幾滴淚,又能怎樣,為什麼非得要天天把自己包裹得像個女金剛一樣呢?

張愛玲在溫州待了二十天左右,終於決定要走了,她在這裏已看不到希望。胡蘭成也是盼著張愛玲早早離開的,他跟範秀美的關係被張愛玲識穿了,三人相處在一起,是何其的尷尬?他舉了一個例子來形容他的感覺,好像《紅樓夢》裏晴雯被攆至外頭,見寶玉竟來看她,隻恐褻瀆便閃失了。

胡蘭成覺得那種惶恐是相似的。自這趟溫州之行,張愛玲也徹底看明白了,也漸漸死心了,即使這“臨水照花人”,也終究是拉不回他的了。臨行前,張愛玲對胡蘭成說了寥寥幾句傷心的話:“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不會去尋短見,也不會愛別人,我將隻是自我萎謝了。”

滿帶著憂傷和哀怨,心懷著無邊的孤寂與失落,張愛玲隻身回到了上海,隨後給胡蘭成去信一封:“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曾經那麼深得相愛過,想要放下又豈是一句話、一人念頭、一個決定的事?曾經的一段視若生命的感情,如今因絕望,要親手斬斷情絲,這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她的內心又將是怎樣的一番痛苦掙紮,可再痛也要明白,他已不是自己的了,一貫的理智告訴她,她必須這麼做,她要為自己贏得這最後的一絲尊嚴。

知他在溫州過得艱苦,她從自己的稿費裏拿出錢來隨信寄去,並叫他不要掛記憂念她。這個時候,她還在為他著想,她寧願苦自己忍著,獨自難過,也不願讓他察覺自己這副脆弱的模樣。

自1947年2月間開始,逃亡在外的胡蘭成境遇有所好轉,在給張愛玲的信中,又逐漸顯現出從前張揚的個性來,可世事變遷,情感變了,心也變了,從前吸引她令她沉醉的地方,如今成了令她傷心嫌憎之處,她果決地回信:“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

5月份,胡蘭成又去信告訴張愛玲他的近況,他新近結識了劉景晨先生,在溫州大約可以站穩腳跟了,且又與梁漱溟先生通信,並得到了他的賞識,將來定有機緣再出中原。

看著這重新信心滿滿的信,一年多以前在溫州時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那所見所聞,他說過的話,都還曆曆在目,響在耳邊,不禁悲從中來。如今,還好他已脫離險境,張愛玲亦別無所求了——即使怨他,可還是恨不起來,真愛過的人,即使分開了,仍希望他過得好。

1947年6月10日,胡蘭成收到了張愛玲的最後一封信。他知道她傷了張愛玲的心,但不知道這傷口究竟有多深,他也沒有預料到,張愛玲會如此快、如此堅決地做出這個決定,仿佛他還沒有想好是否要與張愛玲分開,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想過他們要分開,又或者他一直以為張愛玲不會與他分開,可是他錯了。

在他看到絕交信的第一句,便覺晴天裏一聲響雷,震得自己五髒六腑都疼。這是一封簡短的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小吉即小劫的隱語,張愛玲趁他一切轉好時寄來了絕交了信,為的是不欲增加他的困難。還隨信寄來了30萬元給他,是新近寫電影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的稿酬,後來證明,這筆錢救了他。即使在胡蘭成流亡的近兩年裏,張愛玲一直不間斷地接濟他,直至寫來分手信。也許,還是那句話吧,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這是她第一次想主動抓點什麼,可還是抓不牢,隻好聰明地先撒手了。對於分手,胡蘭成當然是不情願的,對於好的東西,他都要兼有的,這一點,他與張愛玲有著迥然的差別。之前有一次,他們在溫州小巷裏遊逛,看到舊式床櫃上美麗的雕刻,胡蘭成就想立刻將它買下來,擺放在家裏,這樣每天連吃飯睡覺時都能看到了。而張愛玲一點也不這樣想,隻要想看的時候能看到就可以了。看吧,胡蘭成總是想據為己有,而張愛玲卻懂得適時地放手。

胡蘭成是不願張愛玲離開她的,可又比誰都了解她的堅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是左右不了她的,即使再痛,也隻得接受。像他從麗水到溫州時上灘下灘的船,隻覺得船肚下軋,礫礫擦著人生的河床,這種苦楚分明銳利得幾乎要使人遲鈍的,這種痛楚使他更加發憤寫《山河歲月》,也許,他應當也是感激她的。

胡蘭成知道,張愛玲既然作出的選擇,就決難再更改,況且他也自知沒有臉麵和資格去找她。他還在極力挽留,過了兩天,他給張愛玲的好友炎櫻寫了一封信,信裏說:“張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詞。佛經裏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裏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經常,亦惟冀張愛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牽強附會的說辭,也是如何也掩蓋不了一顆不專一的心。

炎櫻自然是沒有回信的,胡蘭成也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這封沒有回音的信,就像電影結束時銀幕上那個清晰的“完”字,沒有別的意義,僅是一個宣告而已,宣告這一切的結束,一切的悲涼與喜悅,快樂與憂傷,厚重與單薄,華麗與質樸都已成了過去。後來,胡蘭成說:張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

這樣一個華麗精致的奇特女子,不是屬於哪一個人的,是屬於那個時代的。可是,於張愛玲而言呢,她想要擁有“比林語堂還出風頭”的名氣,可也更想擁有庸常人的平實幸福,胡蘭成會不知道嗎?說這樣的話,卻總還給人以推托之感。她把自尊看得很重,為了這點可憐可歎的尊嚴,這個女人放棄了一度讓她的生命熾熱的愛戀。

縱觀她的一生,又何嚐不是一直在放棄,放棄了鋼琴,放棄了父親的家,放棄了淑女化教育,放棄了最初的愛人,最終,連生命的熱情與歡愉也放棄了。放棄是艱難的,過程是慘淡的,但畢竟綻放過。與胡蘭成的相戀,是張愛玲晦暗的一生中難得的一點反襯,明亮又絢爛,就像小時候姐弟倆房間裏的橙紅色背景。而這段感情,就像那一堵牆上的橙紅色背景,雖不甚恰當,但是炫目又刺激的,讓她蒼涼的生命中,有了一種溫暖與親近的力量。

茨威格說,隻有孤獨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熱情集聚起來,其他的人在社交活動中早已濫用了自己的感情,和人親切交往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盡。可我身邊沒有別人,我沒法向別人訴說我的心事,沒有人指點我、提醒我,我毫無閱曆,毫無思想準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我心裏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你。

這多像是張愛玲的寫照,看似冷淡、清高、孤傲,實則簡單、孤獨、敏感,她骨子裏是自卑的,她不喜與外界交遊,不善言辭,不愛有人前來拜訪,看似人情練達,實則世事經曆得很少。她的朋友很少,但一旦認定是朋友,便真心相待;她的愛人也很少,但每次都如飛蛾投火般,全身心地投入所有的熱情。可是,人拗不過命。張愛玲這個傳奇女人的一生,像極了中秋時節的圓月,燦爛過,忽又悄然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