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插曲
離開胡蘭成的張愛玲就像是一隻受傷的貓,孤身一人的,在漆黑的月夜裏,不,僅僅隻是黑夜,連月的微亮都是沒有的——這於彼時的張愛玲來說是奢侈的——她蜷縮在與世隔絕的角落裏,自己哀憐著,思索著,舔舐著自己的傷口,不知道何時才能愈合。貓的眼睛在暗夜裏是令人驚悚的,與周圍的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一如張愛玲的靈魂。
這一潭平靜得再沒有“興風作浪”的氣力的死水,這時卻因為一顆小小的石子的投入,開出一朵朵的浪花來。這浪花雖然小,也並不持久,但畢竟是開了花的。不然,這潭死水還不知道會怎樣的腐臭呢。
而這顆石子,雖然也是小,也並不怎樣的光華出眾,但畢竟有它小小的力量——他將這潭無人問津無人敢碰甚至是捏著鼻子走開的死水砸出一圈圈漾漾的紋路來。它雖然不徹底,它卻是成功的,甚至是功不可沒的。
這顆石子,便是桑弧了。
桑弧是文化公司新晉的一位年輕導演,之前還沒有特別出彩的電影,不過也算是受賞識的。隻是瘦,文弱,又白皙幹淨,給人感覺仍是漂亮的。
兩人的相遇幾乎像是一個小孩子在水邊打水漂,是輕輕飄飄地“擦肩而過”的,即便是有接觸,也隻是輕微的,無關痛癢的。
他們是在由柯靈一手撮合的飯局上相遇的。對於張愛玲來說,是初次見麵;對桑弧來說,卻是久仰大名,甚至是頂禮膜拜的了。那個時候的他,能否和張愛玲合作都是難以確定的事,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在一起呢?
在這次飯局上,他在向張愛玲打招呼時,不僅是拘謹的,甚至因為緊張、不安與激動而顯得幼稚可笑的了——在張愛玲眼裏。這次會麵,於張愛玲是解放後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是鄭重其事卻又是不以為意的;與桑弧,是為以後他們倆的合作埋伏筆,是若無其事卻又是小心翼翼的。雙方各有各的心思,卻誰也不吐露,各自淡淡地,寒暄著,不緊不慢,關係卻在無形中被拉近了,貼緊了。
這次晤麵之後,桑弧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來拜訪張愛玲了。他與在文華公司負責宣傳的龔之方一起上門,請張愛玲“出山”,為他們寫作電影劇本。
一方麵想必兩人必定是費盡唇舌,另一方麵張愛玲先已是在上次會麵時被桑弧的沉默有所震撼,又加上這次是沉默了一年多之後絕佳的複出時機——對漢奸一類的風聲不似先前那麼緊了,人們的生活也不似解放前那麼混亂了,人們也有看書看電影的需求,於她於民都是兩相宜的——於是,雖然之前張愛玲並沒有寫電影劇本的經曆,還是一口應承下來了。
第一次是《不了情》,上映後一炮而紅。於是再接再厲趁熱打鐵又再寫了第二部——《太太萬歲》。兩部電影在上海都風靡一時,民間奔走相告。不僅僅是上海,周邊地區亦是免不了受其影響的。
就連待在溫州範秀美溫柔鄉裏的胡蘭成,也是去看了一次的。亦是頗以為好。
這兩部電影,意義不僅僅在於為桑弧、張愛玲的事業都迎來了一個新高峰,更重要的,是迎來了兩個人感情的新時期。於張愛玲,是飛蛾撲火之後身受重傷之時的唯一慰藉與依靠,是舔舐自己傷口時唯一的見證與懷抱;與桑弧,是事業豐收之時愛情也降臨的雙喜臨門,但同時又為這份感情的見不得光而煩惱著。
此時,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亦是從國外回來了的。
此時的張愛玲應當說還是幸福的吧,相比較她不幸的人生的其他階段來說。
桑弧的愛情不消說是滋潤著她的。桑弧較她年長幾歲,然而卻漂亮稚嫩得叫張愛玲總是要恍惚覺得他比她小。她在他身上經曆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初戀的甜蜜滋味。就像是一隻吃慣了牛奶麵包的貓,有一天失卻了它們並且受傷之後,無意中嚐到了最初的魚的滋味之時,那種腥香是令它懷戀的甚至是神魂顛倒的。即便有時它清醒了,懷念起以前的牛奶來,眼下的飽暖也是會令它不要去想受傷之前的美好的。
同時母親的奇異的轉變又是令她實實在在的幸福著的,盡管她並不表露。母親這次回來,已沒有了當年的高傲姿態。當年是青春正韶華,意氣風發;而今卻是紅顏已老去,人老珠黃了。
似乎是要為張愛玲小時候做彌補吧,這次黃逸梵回來小心翼翼地在盡一些母親的職責。無論是檢查身體,還是物色對象,都是有板有眼的了。盡管在此過程中張愛玲甚至一度是起過反感的,但這並不妨礙她發現母親的細微轉變。盡管她要還母親的錢時,那麼堅決,乃至決絕,甚至發現了母親的悲傷心情之後仍是不為所動。但那隻是叛逆的、習慣性的冷漠了,母親的轉變,無論如何,她都是欣然接受的。
後來母親要離開時,她還有過反思。覺得雖然不知道母親一開始是不是要打算留下來,但這樣的離開,總讓她懷疑是不是不懂事的自己氣走了她的。然而無論如何,她都是走了的。此後再也沒有回來。
但在此期間,她總是有過一段沒有胡蘭成的較為溫馨甜蜜的小時光,恬淡的,安靜的。她受著來自雙方麵的滋潤。這是她此前從來沒有過的。
母親走後,他們倆的戀情還在繼續。
他們經常會相約出門散步,但自然也是避開眾人的目光。有時,在黃昏裏,他枕著她的腿,她撫摸著他的臉,兩人都沉浸在這短暫得似乎悠長無盡頭的片刻裏。連說話都似是喃喃囈語了,怕驚擾了這美好的夢。其實兩人心裏都明白,這段戀情不會長久的。
桑弧怕沾了張愛玲“漢奸妾”的名聲,使他剛剛起步風頭正勁的事業夭折,張愛玲也怕耽誤了他,自然是不會纏著黏著。然而這中間仍是有個插曲的——當然,於張愛玲來說,是一個痛苦的決定。
在與桑弧在一起一段時間,並且在胡蘭成回了一趟上海,雙方都是互相知道之後,張愛玲終於不想在左右搖擺了。雖然鍾擺搖擺才證明著它的存在,但那是上緊了的發條逼著它鞭策著它一圈一圈永無止境地走輪回的,她自己何嚐不希望自己能停下來歇一歇,哪怕是短暫得不可預言的呢?
她終於鼓足勇氣去了一封信,表明自己要跟他從此一刀兩斷的決心。這封信,既沒讓胡蘭成以為自己是因為有了另外的感情寄托,也沒讓桑弧覺得自己是因為他才跟胡蘭成提出決斷的——她不想桑弧有壓力,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要他負責的。
她終於是沒有思想負擔地、完完全全地跟他在一塊兒了。她覺得釋然。然而就是在這樣似乎是最恰當的時刻,不恰當的事卻發生了——她停經了兩個月。
這樣的事對張愛玲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重磅炸彈。一來她自己從來都是不喜歡小孩子的,以她現在的能力也未必能養得起小孩子;二來她也知道,桑弧是絕不願意要這個小孩子的,這個小生命無論是對於他的事業還是他的人生都是個拖累,毫無喜悅可言。
隔天,她去醫院做了檢查。
檢查出來的結果,不知該說是喜還是憂——她沒有懷孕,她的子宮頸斷折過。他們倆都可以鬆口氣了。但是,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子宮頸斷折是一件太過不堪的事,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但她還是將這個檢查結果告訴桑弧了,桑弧麵無表情。然而張愛玲的心裏卻痛苦得像針紮一樣。她想,這回,桑弧不但要覺得她是個殘花敗柳,而且是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了。
兩個人心裏都翻江倒海,但表麵都平平靜靜。
裂痕卻是從此瘋狂地滋長了。不久便爬滿了牆,搖搖欲墜,快坍塌了。
這之後,兩個人漸行漸遠,中間的空白地帶擴張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了,最後終於在兩人之間生成了一條江,江水滔滔地流著,無情地,掩蓋過世間的一切聲囂。
終於,她聽說他要結婚了。這自然也是張愛玲早已預料到的——桑弧不可能跟她過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日子,亦不願意為她放下事業功利的攀登,那麼,便隻有恩斷情絕了。
他結婚了,同一個女伶。那個女伶自是漂亮的。連結婚照都登在了報紙上。然而卻隻有張愛玲一個人不知道。有一日,他們倆見麵,她竟還傻傻地問他,預備什麼時候結婚。他回答,已經結了,麵無表情。然而兩人都覺得了,那一條江水在滔滔地流著。
再也回不去了。
她走了,1952年7月,她32歲。
隻不過是一轉眼的時光,她已是從20多歲學堂裏走出來的天才少女,曆經跌宕起伏,成了一個滿載著痛苦與喜樂、深陷與超脫的生命體。她是不幸的,她亦是幸福的。站在船頭眺望越來越遠的上海,眺望自己將近10年流淌在這片土地上的青春,她仍是平平靜靜。她終於還是明白,要走的,都會走,不用挽留;要留的,她太獨特太傳奇,不配擁有。
別處人生
十年的人生轉眼拋在身後,浩浩蕩蕩的江水奔騰不息地向前流去,竟是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張愛玲想向過去望,但無論怎樣地努力,隻有影影綽綽的輪廓,漫江的大霧遮住了所有回望的視線,隻留了一團迷蒙在人心中。
初來香港,張愛玲的生活並不遂意。當年在上海,拿著稿費,生活已是過得並不寬裕,如今在香港,孤身一人,與姑姑已是約定好不聯係,也沒再寫作,生活費沒了來源,自然人窮誌也短,再也不似當年那個張揚恣肆、俯瞰眾生的張愛玲了。再加上年華老去,30多歲的人,心氣是再也回不到當年了。
這隻躲在角落舔舐傷口的貓,時光已經悄悄溜走了,無知無覺,不痛不癢。但驚覺時,卻是撕心裂肺也沒有呻吟的了。
傷口漸漸地在愈合。總要愈合的。時間要往前走,人生要往死裏奔,你不愈合又能怎樣?即使是自欺欺人也要使這傷口愈合的。因為身邊在沒有人了。一個人漂泊無依的時候,生活沒有給你舔舐自己傷口的餘地。自己要逼著自己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