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真正的交往就在美國這短短一段時間中,而這段交往的前世因緣,以及留給兩人的回憶,卻是永生不盡的。
這也是張愛玲在來到美國之後與還未遇見賴雅之前那一段空白期裏,感情上唯一的慰藉吧。
異國相遇
這一團孤篷在時代的大風裏被刮得暈頭轉向,失去方向,失去希望,隻剩下苦苦的掙紮與迷茫。陽光是早已沒有的了,往昔明晃晃的光隻能向記憶中尋,而今隻剩了漫天的大風夾起的沙塵,將整個清明的世界遮天蔽日住了,描畫出了一個陰慘慘的世界。
不知不覺,來美國已是4個多月。同樣是來美國不久的炎櫻已是過得風生水起,而張愛玲卻仍在徘徊,生活不知向何處去。連一個人生存於世上最起碼的立錐之地尚且沒有,更何況發展呢?作為是更加沒有的了。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生活給了你場景,卻給不了唯一,愛與不愛,平凡或偉大,酸苦或甜蜜,一切自在人心。與胡蘭成刻苦銘心糾葛牽扯後,桑弧又如雲煙般消散眼前,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張愛玲覺得自己的心在孤獨中慢慢蒼老,隻是命運注定,愛是她的一場擺脫不掉的劫,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早在香港時,張愛玲便已是深居簡出,生活極為簡單素樸,連一張寫作的書桌都沒有,都是坐在床上伏在一張小案子上寫。大概是養成了習慣——當然,是生活的壓力使然也未可知——來美國之後,張愛玲仍舊很少使用書桌,這一習慣一直維持到她晚年。
新的一年已經到來,而她原先的女子職業宿舍已不是長久之計,不能再住。張愛玲唯有另想辦法以謀出路。
恰巧此時張愛玲打聽到有個麥克道威爾文藝營,專門為沒有能力擔負起自己的生活卻又有著旺盛的創作力與創作天分的文人作家提供住宿。於是張愛玲寫信去取得申請,並且為她的居住期限請求延長。
麥克道威爾文藝營建於1907年,是著名作曲家愛德華·麥道偉的遺孀瑪琳·麥道偉創立的。它坐落在新罕布什爾州的群山之中,占地420英畝,是由40多棟大小房舍、工作室、圖書館等構成的建築群,可謂世外桃源。文藝營的設想是,讚助有才華的文學家和藝術家,暫時擺脫世俗的幹擾,在一種寧靜的環境下專門從事創作。
那時的她怎能想到,自己這一去,剛和胡適先生別離,卻戲劇性地遇到和胡適先生同庚的賴雅,並且不到兩個月就在一起了呢?
張愛玲的愛情,向來都是這樣。不要去計算年齡,不要去計算時間,不要去計算值不值得,她就是義無反顧地飛蛾撲火了,沒有人能攔得住。假使我們計算了那些東西,得出的結果隻會更令我們困惑。
賴雅,六十五歲的紳士老人,他白衣白褲,飄逸瀟灑,他高談闊論,風趣幽默,他是未泯的孩童,他是溫厚的長者,在舉手投足間,一言一行中,他深深打動著這個被寂寞侵蝕行將枯萎的女子,她笑了,暢然開懷,她笑了,如飛花般燦爛。
她說:“愛情使人忘記時間,時間也使人忘記愛情。”愛情是什麼,撕心裂肺,轟轟烈烈,一顰一笑隻因他,愛情是什麼,指尖相攜,溫暖相依,平淡中相濡以沫……
他們的愛情,一開始是不顧一切,然而在這“欲火燃燒”的背後,是生活烙下的印記。生活的困頓窮窘令兩個無依無靠的人緊緊貼靠在一起。
生活就像是大氣。平時似乎無色無味,無知無覺,但在不知不覺中,卻改變了很多人的很多東西。氣壓太強了,那麼無論是怎樣的兩樣東西,無論他們是命中注定還是後天的外部環境使然,無論他們是否相配,無論他們是否彼此歡喜或者歡喜得有多長久,都隻有僅僅依靠在一起了。並且依靠得嚴絲合縫,外界的力量再也無法將這兩者分開。除非他們自己的生命走到盡頭,亦或者,原先的大氣壓強已經減弱,減弱到她們倆可以彼此分開,再也沒有必要待在一起。
除此以外,張愛玲的戀父情結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她似乎天生愛與比她年長的人待在一起,這樣會令她有安全感。正像《茉莉香片》裏的聶傳慶一樣:“他的母親碧落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碧落嫁到聶家來,之後生下聶傳慶,屏風上又添上了一隻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聶傳慶明白,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鏽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裏的一把刀,又在他心裏絞動了。”
張愛玲對於她的父親,也正是那樣。一種絕望的愛。盡管過了二十多年,刀子生鏽了,卻隨時隨地都能在心裏重新絞動。更何況,即使不再絞動,心裏的傷口是再也不會愈合的。
亦像是《心經》裏的自己,雖然並不是真正的戀父,但在找尋戀人的標準裏,似乎總帶著父親的影子——“我一向對於年紀大一點的人感到親切,對於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人稍微有點看不起,對於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
當張愛玲來到麥克道威爾文藝營時,賴雅也來到了這裏。
賴雅原是德國移民後裔,年輕時就顯露了耀眼的文學才華,他個性豐富多彩,知識包羅萬象,處事豪放灑脫。但是由於他的社會理念和好動的個性使然,再加上生活壓力造成的注意力分散,並未將自己文學的才華施展到登峰造極,並沒有寫出不朽的作品。
賴雅在30多歲時,衣著入時,風度翩翩,一副帥哥才子的派頭。然而,到了40多歲時,人們一看他,就像一個資產階級的對頭,因為那時的他,變成了一個熱情的馬克思主義者,但他並沒有加入共產黨。賴雅本來就疾惡如仇,對被壓迫的人們總懷著一種出於自然的同情心,總替美國的勞工和普通民眾考慮,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一切,當然會與馬克思主義的某些部分不謀而合。這也正說明了為什麼在他的作品中,常常都是以社會小人物和他們的遭遇為主。
而過了花甲之年的賴雅,境況卻令人唏噓。在各方麵甚至包括身體都走了下坡路,文學無大建樹、經濟狀況拮據、摔斷了腿並數度中風。為了重振文學雄風,他來到麥克道威爾文藝營。
他此前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但生性奔放自由的他,很不適應婚姻的束縛,便與女權主義者的前妻解除了婚約。在這以後的歲月裏,他也結交過不少動人的女友,但她們中沒有一個願意也沒有本事與這個男人共結連理,直到他遇到張愛玲。
三月,一個美麗而又帶有神秘氣息的月份。在美麗的文學作品裏,這是一個草長鶯飛的季節。一切都是剛剛開始,萬物複蘇,世界正是要由單一走向五彩繽紛,由冷清漸至熱鬧。大地上正是要萬紫千紅,鶯啼婉轉的。這本應該是多麼好的一個節日!
可是眼下,麥克道威爾文藝營所處的新罕布什爾州正是嚴寒的雪天,這與文學裏的三月不僅是意向上的差別了,更是精神上的無所適從。
張愛玲此時孤身一人在這樣肅殺的環境裏寫作。她在此之前所經曆過的冬天,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寒冷。上海,香港,最冷也隻是在零度左右。而這一回,冷不防便到了零下30多度了。然而在這樣的時刻,她依然是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隻有文字。
此時她正在寫作的是《粉紅的眼淚》,並不是什麼新的作品,隻不過是翻譯舊作,稍加改編罷了。自從於香港寫作了《秧歌》和《赤地之戀》後,至今尚未有任何新作發表。
張愛玲的才氣,已是被人世的風塵消磨殆盡了,現在的她隻有靠了陳年舊作以及多年的英文與古典文學的功底來書寫新的篇章。這篇章她寫得吃力,我們看著也心酸。
《粉紅的眼淚》正是根據她早年在上海時寫就的佳作《金鎖記》改編的。雖說改編時也是費盡了心力,但總還是不討好,並沒有引起怎樣的反響。
其實張愛玲是有計劃的。她早年還是在學堂的時候,就有過要超越林語堂的夢想。林語堂一直是她心裏的“偶像”。而今,她來到美國,也正是要仿效林語堂,用英文寫就佳作,想在美國的文壇有一席之地,也好賺取生活費用,使自己不至於總如此困頓。
但現實總是與理想背道而馳。她風頭正盛的時候已經過了,能夠超越林語堂的時候已經過了,現在的她,心中也許還懷有當年的夢想,但是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不可一世的其實已經蕩然無存了。為了生計,人總要低頭,盡管孤傲如張愛玲,仍不能例外。
而今的她,不但超越林語堂是毫無希望的了,就連超越當年的自己都似乎是“癡人說夢”。美國沒有她的市場,英文寫不出她的畢生滄桑,異國他鄉喚不醒她的天才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