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飄零孤旅——別樣人生(3 / 3)

而最後與她相依為命的,除了並不怎樣可靠的文字,還有並不怎樣可靠的愛情——賴雅。然而無論如何,他們陪伴這張愛玲走過了人生的下半輩子,使她漂泊的一生不至於太過孤獨。

她與賴雅初相識,是在3月13日。這一日兩人隻不過是見了一麵,並無進一步的交談。而第二日,兩人隻交談了幾分鍾,卻已是相談甚歡的了。也許是因為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裏孤獨的寫作生活,使久未開口說話的她在遇見賴雅時能夠侃侃而談;也許是因為生活境況同樣不順的賴雅使她沒有寄人籬下的自卑,兩人相顧相惜相憐,彼此明白一些東西。

說到底,是孤獨將兩個人牽到了一起。孤獨就仿佛是一個無形的媒人,將兩個人的手交疊在一起,並囑咐彼此要互相珍惜。因為錯過了這一個,雙方都將無所依傍。

賴雅雖然已過花甲之年,且先前已有過幾次中風,但並不像國內的老者已是垂垂老矣之態,相反地,他生得高大,早年的威猛隨著年歲的增長演變成了和藹,使得張愛玲較易親近。而賴雅對於張愛玲的印象也相當不錯,覺得她莊重大方。

兩人在這一次談話之後對對方都建立起了信賴與親近之感,之後便多有接觸,再之後的事似乎就變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到了三月下旬,兩人已開始互訪工作室,開始進行親近的走動了。4月1日那天,他們在坐在一起享受複活節。兩個人不再是單個孤獨的個體,而漸漸成為一個整體了。不久之後,她將《秧歌》拿給他看,他亦是不吝溢美之詞的。

張愛玲同賴雅關係的進展,一如當年與胡蘭成。

同樣是不經意的相逢,同樣是大得多的年齡,同樣是以相談甚歡為基礎的進一步發展,同樣是神速得令人咂舌的發展,同樣是走向了婚姻的結局。

避風港灣

張愛玲與賴雅在嚴寒的三月相遇,他們的愛情也正像是嚴寒的結晶。肅殺的冬季不容許姹紫嫣紅,那麼,就讓冰晶依偎在一起抱成團變成冬季最美的風景吧——雪時一定要下的了。不,不僅僅是要下,還要下得紛紛揚揚,翩然起舞,好叫這冬天曉得,它的肅殺壓迫不了所有人。總有人會反抗,總有人會擁抱,孤獨的,是這個主宰者。

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他們走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們也在走著程序。

他們不經意地相逢了。然後相識,然後相談,然後相知——自然,彼此知道得並不徹底,然後互相試探,試探對方是止步於此,還是想有進一步的發展。然後互相依偎,互相取暖,互相依靠。最後,終於在一起了。

那時,距離他們相遇,不過才兩個月。

佛說: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兩個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已是不易。巧合的是,命運又安排他們相遇的時候都已是經曆了過半的人生,遍嚐世間酸甜苦辣,遍看人間百態,都正在無邊的苦海中掙紮。

在這樣的時候相遇,除了緊緊地靠在一起,還能作何想呢?隻有緊緊地靠在一起,才能克服人生的一切艱難險阻;隻有緊緊地依靠在一起,才能在麵對克服不了的艱難險阻時,還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這時候的張愛玲與賴雅,都需要另一半的支撐,都需要給自己找尋一種繼續麵對人生、繼續生活下去的信念與力量。

然而當時的兩人,並未為以後的地久天長做打算。兩人隻不過是在一起時互相取暖,共同燃燒。至於燃燒之後的灰燼,會被風刮到哪裏,誰都無法可知。因此,兩人都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並沒有想到今後真會“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當時隻是“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裏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誰還會瞻前顧後,顧及其他呢?

宿命的是生命之謎,無人可測。

張愛玲親自送他到車站,彼此傾訴了感情。他們具體說了什麼,我們已無從知曉,但是兩人已經是從兩個月前的素不相識到現在的互相扶持了——張愛玲盡管那時也是手頭拮據、囊中羞澀,生活並不寬裕,但是臨別時她還是送給賴雅一些錢,這使得賴雅深受感動。

隨性之人,隻求順其自然,一個西方紳士,一個東方女子,一個流蕩四方,意氣風發,一個獨辟一隅,沉默寡言,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擁護者,一個共產黨的批判者,他們不同,卻又相同,他們同是文學的才子才女,擁有十足的默契,這份默契使他們能夠融洽愉悅的交談,能夠在文藝營的日子裏談天說地,溫柔相持。

隻求同行,不求結果,她珍惜這個男人給她的平淡幸福,他亦為孤傲多才的獨具韻味的東方女子所傾倒,隻是她不再是為愛癡狂的少女,他仍是放蕩不羈的浪子,他們仍舊默契,絕口不提婚姻,不提白頭到老的誓言。

當賴雅在文藝營的期限到了,在這裏的日子走向了盡頭,他要離開,去紐約州北部的耶多文藝營去,愛玲沒有挽留,亦不會哭泣,她仍是清冷的女子,不會再為一個男人低至塵埃裏,他沒有諾言,不會承諾,一次失敗的婚姻和三十年的孑然放蕩,他給不起,更何況江郎才盡,他自身難保。

5月14日,賴雅離開,她堅持送他,在離別的車站,他們收斂起內心的傷感,若無其事的談論著不著邊際的話題,她知賴雅的拮據,賴雅也知她的經濟問題,但她仍然拿出一些錢接濟,她是良善的女子,有一顆赤誠之心,為此,他感動,他驚訝,他酸澀,她是值得一生珍愛的女子,隻是他已蒼老至此。

火車的汽笛聲轟鳴響起,他在車內,她在窗外,他望著她清冷瘦削的身體,不禁百感交集,車輪碾過,粉碎一切,轟隆隆向前開去,牽掛和不舍竟縈繞在他的心頭,多少次踏上火車,多少次遠去,可他第一次覺得沉重的想要哭泣。

夕陽的餘暉下,她拉長的影子晃過眼前,他默默而語:“再見,別忘了來信!”

再見,他們並不曾想到會再次相見,隻是上帝聽到了他的呼聲,命運要再次將他們連在一起,用一個生命將他們緊緊係在了一起。

離別之後,在耶多文藝營的賴雅還是會經常給張愛玲寫信。信中除了互訴衷腸,也跟張愛玲說了他的打算——他盼望著10月份能重新回到麥克道威爾文藝營。

6月30日,張愛玲在文藝營也到期了,由於名額已滿,她的延期申請沒有通過,隻得收拾行李,搬進叫做羅絲·安德遜的一個朋友紐約的家中。

紐約,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城市,那裏有光鮮的浮華外表,那裏有繁華的街市,有喧鬧的熙來人往,有寬敞肅穆的教堂,有飛過的群群白鴿,那裏也有陰暗的角落,有罪惡,有墮落,有貧窮,有饑餓,那裏,是天堂,也是地獄。

那裏,不是張愛玲的天堂,她站在摩天大廈之間,麵無表情地聽著英語的腔調,看著來來往往的白色皮膚和金色頭發,恍然間,不知身在何處。她生活拮據,沒有工作,亦沒有錢,她缺少獨立的空間,沒有安靜的歸所,引以為傲的才情無處揮灑,寂寞和孤獨,清高和冷傲,抵不過懷才不遇的心傷和繁華後的饑餓與貧窮,物資和精神,都拉扯著她的靈魂。

隻是,在那裏,她發現自己懷了孕,那是她與賴雅愛情的結晶,是她與賴雅曾經歡樂相伴的證據,隻是她是涼薄的女子,一個孩子的力量並沒有喚出潛藏的母性,驚訝過後,她恢複慣有的平靜表情,寫信告知了已經分離兩個月之久的賴雅,沒有過多言語,沒有指責,也沒有高興,隻是告知,她認為他有知曉的權利,僅此而已。

7月5日,賴雅收到了她的信件,那時他已經離開耶多文藝營,搬到了薩拉托卡泉鎮的羅素旅館,他坐在桌邊,迫不及待地撕開查看,當看到懷孕的言語,他的心髒怦怦直跳,他激動,卻又躊躇,那個可愛美好的女子,他愛她,而她有了自己的孩子,這是劫,還是幸,但這一定是命。

他坐著,忘記午後明媚的陽光,忘記咖啡濃鬱的芬香,任思緒在回憶裏紛飛,他的前妻呂蓓卡,他的女兒霏絲,他失敗的婚姻……

1917年7月,他與呂蓓卡步入婚姻的殿堂,並很快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那時他們相親相愛,其樂融融,都以為會快樂地攜手到白頭,隻是生活沒有想象容易,呂蓓卡是著名的女權運動家,為女權運動奔波忙碌,無暇顧及家庭溫情,他是天生的浪子,不喜被婚姻束縛,在世間穿梭不停,交友看風景,終於,那些白頭皓首的誓言被灰塵湮沒,無人提及,他們於1926年和平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