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寂靜年華——愛、婚姻(1 / 3)

平凡之苦

有人懷疑,張愛玲與賴雅之間是否真的擁有愛情,寂寞至此,孤傲至此,她不是一個因為寂寞與一個男人執手偕老的女子,年少時那場傾城絕代的愛情傷了她,繁華落盡後的轟動慘烈她心有餘悸,時過境遷後,她隻是想要一個懂她的男人,執子之手,不求與子偕老,隻求順其自然,在相攜的歲月裏,安然靜好。

她與賴雅是如此,他雖已風燭殘年,她雖仍風華正茂,但他是懂她的男子,是溫暖她的男人,她說:“我們很接近,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覺得多餘”。因此,他是她命裏的另一份愛情,她願意為他展露笑顏,願意為他煮飯煲湯,願意與他冷暖與共。

婚姻於他成了枷鎖,他好不容易從中掙脫出來,重獲自由,隻想自由自在得在浪蕩瀟灑中漂蕩沉浮,這一漂,便是三十年,他從未有過再次步入婚姻的想法,直到遇見張愛玲。

這一次,他願意結束四海為家的日子,為這個東方女子停留,隻是他沒有信心,習慣自由自在獨來獨往的自己,還能不能給她現世安穩的生活,江郎才盡今非昔比朝不保夕的自己,能否擔得起一個丈夫的責任,羸弱多病風燭殘年的自己會不會是她一生的累贅?

理智與感情的抗爭,結局是感情獲勝,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他隻想與掛念牽掛的女子共結連理,負起早就被自己拋於腦後的責任,他洋洋灑灑地寫下了真摯的求愛信,冒著大雨去郵局寄出,這一刻,他如同熱情洋溢的少年,他害怕不立即做會留下抱憾終身的遺憾。

張愛玲收拾行囊,去薩拉托卡泉鎮與賴雅會麵,既然是命運的安排,她願意順流而下,與這個知她懂她溫暖她的男人走入婚姻,相攜走人生之路,雖不會生死相隨,但一定會冷暖與共。

在錯誤的時間遇見錯誤的人,是一種劫難,她與胡蘭成的一紙婚約薄似紙,卻壓在她的心頭沉重如石,在正確的時間,遇見正確的人,是一種幸福,因緣際遇使她與賴雅相遇,相知,相守,他雖然與胡蘭成同為浪蕩子,但他真誠良善,他願意負起責任,娶她,以愛為名,而不是赤裸裸的同居。

他提前去火車站等待自己未過門的東方新娘,心情繁複,無法言說,張愛玲亦然,他們輕輕擁抱,默默不言,並肩走在小鎮的街頭,華燈初上,古色古香,朦朧幽暗,四周的夜色靜謐,隻聽到他們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不徐不緩。

在旅館,他安頓好張愛玲後,單膝跪地正式向她求婚,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在寂寞的日子,如果是他與自己相隨,那麼她願意。

千萬年之久,千萬人之眾,在茫茫人海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偏偏遇上了,然後說一聲:“嗬,你也在這裏”。

賴雅求婚時的要求是把孩子流掉,他不喜歡小孩子,隻是把那個骨肉稱為“東西”,而這一次,他們又是默契十足,她的性子注定成不了一個好的母親,她孤僻的個性如何應對一個吵鬧哭泣的嬰孩,既然無法給孩子幸福安穩的母愛與父愛,那還不如,不要他來到這個世界。

她去了醫院,麵無表情的躺在手術台上,沒有掙紮和反抗,隻覺得醫生忙忙碌碌,擺弄自己的身體,她麵無表情,仿佛一切與自己無關,隻是當突然意識到在悄無聲息間,那個未成形的小生命便消失無痕,心髒頓了一下,一下而已,過後,她又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張愛玲。

這一次,她永遠無法再實現一個做母親的權利,這是否算是血的代價,是否算是冥冥中的報複?都已不重要,已成事實,即使再回溯過往,再追尋緣由都於事無補。

他們結婚了,既然命運的帆吹向彼此,那他們順應時間,不問是劫是緣。

1956年8月14日,賴雅65歲,愛玲36歲,他們在紐約市政府辦結婚公證,賴雅的好友馬莉·勒德爾與張愛玲的摯友炎櫻作為證婚人,在他們的見證下,她與他正式結為夫婦。

曾經,炎櫻見證了她與胡蘭成的結合,看著她為一段愛情低至塵埃裏,看著她孤傲清冷的單身生活,這一日,炎櫻為她高興,真心的為她祝福,她終於不再孤身一人,雖然賴雅花甲的年紀,不知他們能夠走多遠,至少有個人在她身邊伴她一程,不至於孤苦伶仃。

簡單的婚禮後,他們攜手遊覽紐約城,算是一次蜜月旅行,活在當下,他們是愉悅的,在大街小巷自由漫步,在自由女神下相攜祈禱,在櫥窗下留念,在樓頂吹風,在咖啡廳品濃鬱的咖啡香……他們如尋常新婚伴侶,做著尋常的旅行,如膠似漆。

蜜月歸來,他們回家,雖然隻是暫時租住的簡單小房子,張愛玲仍然有歸家的感覺,她已漂泊太久,這份感覺讓她拾起家庭的溫暖,她在小時候就遺失了的味道。

一個東方,一個西方,一個孤僻,一個外向,他們是不同的,在新婚伊始,這種不同就在生活中彰顯,張愛玲不喜外出,不喜經營關係,她晚睡晚起,不過問外事,一切全都依靠賴雅處理溝通,賴雅自由散漫,喜歡與友言歡,他早睡早起,在晨光中暢快呼吸新鮮空氣,隻是他們依舊甜蜜融洽。

他喜歡每次醒來,她都在身邊,清晨的光線下,她的睡顏消逝了清冷的色彩,變得柔和舒緩,賴雅喜歡這樣的時刻,他倚在床邊,看妻子熟睡的臉,覺得日子安穩而美好,他感謝她,感謝上帝,在暮年歲月,這個可愛倔強的天使來到他的身邊,成為他的妻,與他朝夕相伴。

他輕手輕腳的下床,親吻她的臉頰,輕撫她耳畔的碎發,他知道張愛玲喜歡純正的咖啡,但因為怕麻煩,又不喜自己煮,他便輕輕走去廚房,花費大量的時間為她細細研磨咖啡豆,為她細心烹製純正的意大利咖啡,她在濃鬱的咖啡香中醒來,帶著初醒的倦怠和淡淡笑容,心裏有暖意蔓延,她感謝他,感謝上帝,給她這段可遇不可求的婚姻,給她家的溫暖。

10月,他們回去了麥克道威爾文藝營,他們相識相愛的地方,那是載滿幸福回憶的地方,站在門口,望著熟悉的街熟悉的院熟悉的樓,恍然間不禁莞爾,那時她是她,他是他,再回來,她和他已經被婚姻綁在一起,成了他們。

他們慶幸回到了這裏,回到了田園牧歌般美麗的地方,回到了滋生出愛情的場所,隻是,日子才剛剛開始。

一日清晨,張愛玲被賴雅弄出的聲響驚醒,竟發現賴雅半躺在地上無法動彈,她大驚失色,猛地坐起來,手忙腳亂的下床,用盡力氣把他扶到床上去,又跑出家門去請醫生,當聽到小中風的字眼,她愣了再愣,這一次,她突然清醒地意識到,賴雅已是垂老的年紀。

12月19日,賴雅再次中風,這一次,來勢洶洶,接近死亡,不得已,她將虛弱的賴雅送去醫院,經過忐忑的等待,她終於從死神手中搶回了丈夫的生命,隻是望著病床上的他灰白的臉色,慘白的嘴唇和一夜間深刻的皺紋,她忽然發現,這個男人是如此的脆弱,他已衰老,他需要自己的照顧,他需要依靠自己。

她願意成為他的拐杖,因為她是他的妻,命運讓他們走到一起,她珍惜這份情,珍惜這段婚姻。

聖誕節到了,整個城市洋溢著歡快的氣氛,隻是賴雅仍然虛弱不堪,愛玲一個人,在雪中穿梭,去超市采購必需的物品,在廚房忙忙碌碌,準備著聖誕夜的晚宴……她要給丈夫一個完整的節日,清掃掉這麼多天的陰鬱。

夜晚,她將豐盛的飯菜擺上桌,她拿手的中國菜,西式的餐點,香檳,白燭……這是一個浪漫的聖誕夜,他們相對而坐,笑意漣漣,他們輕輕碰杯,低聲對彼此說:“新年快樂!”

鍾聲敲響,她在心中默默禱告自己的丈夫身體康健……

在張愛玲的悉心照料下,賴雅的病情漸漸有了起色,他陪伴愛玲去波士頓看望表兄,去紐約看望炎櫻,去她投稿的戴爾出版公司商談出版事宜,他們生活拮據,急需稿費,隻是美國的出版商對這位中國的女作家仍有顧慮,她很低落,當年她在上海灘的輝煌,在這個國度尋不回了,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

回到文藝營,她專心寫作,隻是投出的一篇篇稿子都石沉大海,杳無音訊,1957年的4月,他們在文藝營的期限到了,並且已經不能再提出申請,他們沒有錢,也無處可去,這時,多虧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傳來好消息,他們打算把張愛玲的《秧歌》改編成劇本,並支付她1350美元的改編費和90美元的翻譯費,這些錢,與沉重的經濟負擔相比,可謂杯水車薪,但也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他們告別了麥克道威爾文藝營,搬入了彼得堡鬆樹街25號的一家公寓,從此他們有了棲息之所,有了家,雖然這裏家徒四壁,不甚寬敞,但這是張愛玲來美國兩年來第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她親自拎著油漆桶,拿著刷子,將屬於兩個人的房間刷成喜歡的藍色,她想要與賴雅在大海和藍天間的家裏風雨同舟。

“家”,之於她,簡單幹脆——-個避風的棲息之所,一個相知相守的人,濃鬱的咖啡香,和那抹天空藍。

小鎮的日子平凡貧苦但溫馨寧靜,有時,賴雅到庭院攤尋覓便宜的生活必需品,木質小床、麵包烘爐、夾板桌子……偶爾,愛玲同去,有一次,她竟然僅僅用3.75美元就買了五件衣服——四件絨衫、一件浴袍,並且回家試穿,漂亮舒適!

這是平凡中的樂趣。

他們的家溫暖如春,飯前兩人碰杯,喝些香檳或紅酒,飯桌上擺著牛排、漢堡、雞肉餡餅及蔬菜,當然還有張愛玲最愛的魚,閑暇時,他們一起看書,共賞佳作,黃昏時,他們一起散步,周末時光,他們攜手去鎮上小小的電影院觀影……他們都沉浸在平凡的美好中。

但日子不總是甜的,她的寫作並不順利,以在上海時的成名作《金鎖記》為原型的《粉淚》被告知不予出版,一篇篇投稿沒有回應,她是風靡上海灘的張愛玲,可在這裏,作品卻無人問津,她覺得被折了雙翼,無法飛翔。

終於,她病倒了,生活被黑色的幕布遮掩起來,她無法寫作,哪怕是隻言片語也不可以,她臥床不起,盯著窗外變幻的黑白色,心一點點被黑暗吞噬。

賴雅心疼她,對她悉心照顧,輕聲寬慰,終於纏綿了一個月後,她的病慢慢轉好,她的自信慢慢也回到心胸,為了生計,在老友宋淇的邀請之下,不斷地為香港電懋影業公司寫劇本,《情場如戰場》、《人財兩得》、《六月新娘》、《桃花運》、《小兒女》、《南北和》……她不辭辛苦的寫,這份稿酬是在很長時間內是她最主要的收入,隻是這些作品非她本心。

那段日子,她與賴雅並肩走過,平凡之苦,她深深體會,在美國,上海灘才女的光環,沒有閃耀起來,她為物質所困,為精神而忿,生活的苦味,她慢慢走過,清淡依然,酸甜苦辣鹹,她一一走過,愛與不愛,喜歡不喜歡,自在心中。

艱苦抉擇

世間多少愛,徒留在心間,雖然張愛玲性格清冷涼薄,但有些情事還是割舍不掉,父親過世的時候,她徘徊在街頭,在熙來人往中,忽然明白,原來自己早已原諒了他,在心中,他一直是自己愛著的父親,親情,無論自己如何假裝,都不能輕易泯滅。

8月中旬,凜冽的風掃過枝頭,落葉紛飛,繁華凋零,蕭瑟秋色占據著整個小鎮,她收到了來自倫敦的加急電報——母親病危,必須馬上手術,那一刻,她的心一片淩亂,她無法想象,那個高貴美麗的女人,躺在病床上無力動彈的模樣,她多麼想飛到她的身邊,吻一吻她的臉頰,可是她沒有錢,買不起一張飛往倫敦的機票。

現實太多慘烈,母親手術後不久便永遠的閉上了眼睛,她至死再沒有看到女兒的容顏。

不久後,一隻箱子自倫敦,漂洋過海而來,張愛玲跌坐在地板上,顫抖著雙手,打開箱子,照片、一些遺物和滿滿的古董,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全部,她輕輕撫摸,那上麵還殘留著母親的氣息,她仿佛看見母親款款向她走來,亮麗的容顏,一如往昔。

那些古董,她多想珍藏,留住關於母親的記憶,隻是捉襟見肘的日子,讓她顧不了許多,後來,那一件件,逐個被她拿來變賣補貼家用,她心痛,愧疚,在母親最後的歲月,不能陪伴左右,後來卻連最後的念想也留不住,那是刻骨的遺憾和刺痛。

春去秋來,花謝花開,無論幸福或悲傷,時間不會靜止,季節的交替不會更改,1958年的春天到來,萬物複蘇,一切欣欣向榮,可她在小鎮的日子並沒有進展,突然她厭倦了這裏的枯燥單調,這份枯燥與單調,影響了她的創作,她想要搬到都市去,想要“大隱隱於市”她要枕著城市的喧嘩而眠,這樣她更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