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賴雅步入殘年後,不喜曾經的放蕩不羈,亦厭倦了都市的浮華與喧囂,但他理解妻子骨子裏的都市情結,最終同意把家搬到繁華的都市。
10月中旬,在胡適作保下,他們通過了到南加州的亨亭頓·哈特福基金會居住的申請,擁有了在那裏居住半年的資格,張愛玲心情愉悅,收拾了行囊,踏上了去南加的列車,他們住進了基金會提供的花園般的大房子裏,那裏有都市的繁華,還可以俯瞰浩瀚的太平洋。
在這裏,張愛玲依舊不喜社交,她呆在房間,寫寫文章,看看電視,日子還算自在,賴雅也依舊熱情好客,有時他與文藝營的朋友們高談闊論,有時玩玩小賭注的撲克牌遊戲,有時他也邀請妻子與己同行,但是孤僻的愛玲更願意待在自己的房間,他拿她沒有辦法。
一天晚上,賴雅故作神秘地對張愛玲說:“愛玲,外麵來了我們的一位老朋友,你出來見一下吧。”聽此,她皺了下眉,堅決地推遲掉,直到賴雅妥協,說那位朋友是一頭山羊,她才歡歡喜喜地跑去客廳,像孩子般撫摸小山羊的頭,對它展露笑顏。
半年後,在亨亭頓·哈特福文藝營的期限已滿,他們再次搬家,這一次,他們把家安在了一個美麗的海濱城市——舊金山,那裏有熱鬧非凡的漁人碼頭,有燈火通宵輝煌的唐人街,那裏整潔幹淨、四季如春,那裏是美國千篇一律中的獨具風格。
他們把家安在了布什街645號的一間公寓,賴雅還在幾條街區外找了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以專心完成一部劇本、《克麗絲汀》和辛克萊·劉易士傳記的寫作,而張愛玲也在進行把《荻中笨伯》改寫成中英兩個版本的工作,另外她還做一些美國新聞處的翻譯工作。
在這裏,她結識了愛麗斯·琵瑟爾,一位極為友善的美國女子,熱愛藝術研究,她是張愛玲為數不多的知交之一,在落日的餘暉下,她們攜手去唐人街附近的華盛頓廣場公園小坐,在草坪上,她向愛麗斯講述遙遠古老的中國,講述童年往事中那個小女孩,清風拂麵,伴著淡淡花香,她已醉倒在回憶裏,愛麗斯也醉倒在東方的神韻裏。
愛麗斯成了她的友人,是偶然,是機緣巧合,或是她一時興起,但終究是緣,張愛玲把自己寫的英文小說贈給她,把中文的菜譜送於她,饒有興趣地觀賞她的藝術畫作,雖說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她們仍是彼此心中惦念一生的好友。
她把家搬入了都市,但是英文小說依舊找不到出版商,更看不到銷路,文學創作也依舊沒有進展,寫作前景白芒一片,她找不到出路,沮喪萬分。
她與賴雅的生活,起起伏伏,又陷入窘迫之中,兩人的固定收入隻有一點點的版稅費和賴雅一點點的社保金,連最低的生活水準都無法維係,她隻有拚命寫作,可是靈感,可遇不可求,當她刻意尋求時,卻徒勞無果。
她需要寫出嶄新的作品,重塑當年的輝煌,擺脫現在的窘境,她正浩浩蕩蕩的計劃著一本名為《少帥》的長篇小說,以西安事變為背景,以張學良為原形,進行宏偉的創作計劃,她想做一次東方之行,為文學的創作開拓思路,她想要飛往台灣,收集史事資料,甚至想要與張學良少帥對話,她想要飛回香港,探望老友宋淇,尋找更理想的創作題材……
這是一次艱難的抉擇,她放心不下年邁的丈夫,他腳痛腿痛時,她都在身邊悉心照料,為他輕柔按摩,緩解疼痛,每一次他犯病,都是她衣不解帶的守護照顧,她擔心,自己走後,病體支離的他,無人照料,她害怕,一別,會成為永遠。
她的心在顫抖,她放不下賴雅,也放不下自己,放不下兩個人的未來,終於,在一個寂靜的夜,她把計劃向賴雅和盤托出,賴雅對此很是驚訝和不安,這個別致多才的東方女子是他餘生最大的安慰,他想要,在有生之年,一直有她在身邊盤旋,他已如此依賴她的溫暖,已無力承擔沒有她的生活。
他緊緊握著張愛玲的手,低聲請求:“愛玲,我決不讓你走!我離不開你的。”她沒有言語,心情沉重到無可複加。
沒有她的回應,他惶惶不可終日,沉溺在沮喪的情緒之中,害怕她一去之後便再不會回頭,終於,他本已脆弱多病的身體支撐不住,大病一場,“死亡一樣的重擊,心髒被重創,身體在發抖,閉上眼,有如長眠,不再醒來”。
看著在病床上緊閉雙眼的丈夫,張愛玲她內疚不已,她日夜守候,精心照料,賴雅慢慢有了起色,隻是每次凝視她,都帶著不舍和受傷,她決定,與他做一次深入交談,整整一個晚上,他倆推心置腹,把一切話和盤托出,賴雅長歎一口氣,終於點頭同意妻子的遠行,看著她堅定的神色略帶愧疚,他不能成為他夢想的絆腳石,如果她要走,他不再挽留。
他給女兒霏絲寫了信,想要住到她身邊去,他言辭誠懇,字裏行間流露著被全世界拋棄的痛,令人動容,不知不覺,張愛玲已是他的整個世界。
幾天後,霏絲回信,說賴雅可以搬到華盛頓,在她家附近租一所公寓,愛玲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她走了,孤身一人飛往台灣,她終於回到了闊別六年之久的故土,一切恍然如夢,久違了,黃皮膚黑頭發,久違了,字正腔圓的中國話。
雖然,她第一次登上台灣這座島嶼,但迎麵的清風,仍有熟悉的暖意,這裏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海峽兩岸一線牽,扯不斷的情,斷不掉的根。
她曾在香港美國新聞處工作時的老上司麥卡錫熱情地接待了她,他如今已是領事館的文化專員,擁有豪華富麗的別墅,有香車寶馬,有仆從如雲,在機場,他們輕輕擁抱,張愛玲是他尊貴的客人,他一路把她迎到自己的豪華別墅。
這裏,她是主角,她被人簇擁著,仿佛回到了十裏洋場的大上海,她是傳奇的孤傲女子,卻多年來她在陌生的美國顛沛奔波,無人問津,這些奢侈的犬馬聲色,這些富貴場所的對酒當歌,她憑窗遠眺,夜涼如水,恍如南柯一夢。
次日中午,麥卡錫設宴為她接風洗塵,台灣大學的幾位聲名鵲起的文藝青年白先勇、王禎和、歐陽子、陳若曦、王文興等相陪,他們都喜歡張愛玲的作品,對她充滿好奇,他們翹首以盼,議論紛紛,有位太太說:“我們大家都沒有見過張愛玲,大家來想想她是什麼樣子。我曾經問過麥卡錫先生,他說張愛玲很胖很邋遢。究竟有多胖多邋遢?”
她一身素淨的旗袍,款款入席,清瘦孤絕,氣質絕倫,雖不是特別漂亮出眾,但別有韻味,那些人不禁看癡了去,呼聲質疑麥卡錫,素素淨淨,高高瘦瘦的她哪有胖和邋遢的痕跡。陳若曦後來回憶時寫道:“渾身煥發著一種特殊的神采,一種遙遠的又熟悉的韻味,大概就是三十年代所特有的吧……”
她是從朦朧煙雨中走來的江南女子,帶著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芬芳氣味。
席間,她與剛讀大二的王禎和相談甚歡,曾經她讀到過他的小說《鬼·北風·人》,也因此對台灣的風土人情產生濃厚的興趣,她對王禎和說:“真喜歡你寫的老房子,讀的時候感覺就好像自己住在裏麵一樣”。
聽到喜歡的作家用帶有淺淺京味的普通話真誠的讚賞,王禎和很是欣喜,他當即邀請張愛玲去他的老家花蓮體驗老房子,正好她也很想去花蓮體驗當地民俗,便欣然答應。
她很喜歡花蓮這座小城,摒棄了大都市的繁華喧囂,這裏古樸明媚,浸透著質樸的鄉土文化色彩,她與王禎和穿梭在大街小巷,遊走在周邊的山林和海濱,她細細撫摸舊式房子的雕花木窗,感受它的脈絡與曆史氣息,她出入“紅燈區”妓女戶,饒有興趣的打量在嫖客身上搔首弄姿的嫵媚女人,她在古老的城隍廟佇立,在廟柱上的對聯前沉思,體味蘊藏在禪思後麵的高超智慧,她在花崗山的夜色裏,輕嗅蘭芭幹草的清香,欣賞山地舞者的翩躚起舞,她喜歡粗獷中的生命本原,為身穿民族服飾的姑娘們質樸的青春與美麗著迷……
王禎和說:“她那時模樣年輕,人又輕盈,在外人眼裏,我們倒像一對小情人,在花蓮人眼裏,她是‘時髦女孩’,因此我們走到哪裏,就特別引人注目。我那時剛讀大二下學期,鄰居這樣看,自己好像是個‘小大人’,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感覺,喜滋滋的。”
她是迷人的,有著別樣的風情,在與她朝夕相處的日子裏,王禎和心中漾了漣漪,起了波瀾,情竇初開的年紀,在愛慕下慢慢滋生出的無法言說的情愫,他注定埋在心裏。
一周後,她離開,隻留下了一張合影,燈光下隱約朦朧的剪影。
離別之後,他們偶有書信往來,大學畢業後,王禎和去到美國,拿著地圖,卻未找到她的住處,茫茫人海中,咫尺也天涯。張愛玲晚年時,他又寫信給她,希望能夠再見一麵,隻是那時她離群索居,沒有同意,也好,就讓記憶停留在那年的秋天,與已經泛黃的舊照片上的線條和容顏,鑄成永恒的美麗。
離開花蓮,她按計劃前往台東,在車站,站長告訴她麥卡錫先生的留言:她的先生病重,請她趕快回台北。
一陣冰涼的風襲來,她的心沉了下去,剛剛舒展了的心情,頓時千纏百繞,她與麥卡錫通了電話,不顧車馬勞頓,連夜趕回台北,一路上,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心中她一遍遍祈禱他不要有事,她多想即刻飛往他的身邊,可是她連一張飛機票都買不起。
到了台北,她顧不得身體的疲累,心急如焚地問麥卡錫丈夫的情況,他用遺憾的口吻告訴她,賴雅在去華盛頓的路上突然嚴重中風,女兒霏絲急忙趕過去,把他接到華盛頓的醫院治療。
聽後,她神色黯然,心髒不安的跳動,她知道大洋彼岸的丈夫需要她,在盼著她,可是她所有的錢,隻夠買到加州的機票,就算借錢,以後的日子也潦倒無著落,早晚會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她不能讓東方之行在一無所獲間倉促結束,她需要去香港找更多的劇本機會,以賺取稿酬應付生活需要,她不能讓賴雅和自己繼續潦倒的日子,於是她咬了咬牙,登上了飛往香港的飛機,遙望浩瀚無垠的太平洋,她低聲企盼:“親愛的甫德,祝你健康!我會盡快地飛回到你的身邊!”
她是清淡之人,偏偏宿命般陷在紅塵的漩渦中,掙不掉,逃不脫,一次次抉擇,一次次情感與理智的較量,她雖走的堅定,但其中的掙紮和苦痛不言而喻,她的每一步,痛苦而艱難。
各種百般滋味,盡在心中,更與何人說?
踏上歸途
還是那座城,灑滿她的歡笑與離淚,還是那座城,隻是在萬象紛紜中,城已不複當年模樣,人亦不複當時的心境,那個青澀的少女早已隨風而去,景已非,人已老,把酒話年少,萬般思緒,盡在不言之中。
香港,流年逝去間,是否還記得張愛玲,她在山窮水盡之時,回到你的懷抱,尋覓一份溫情相待,請不要相摧太緊,哪怕她奔向你,不是付出,而是索取。
在這裏,應宋淇夫婦之邀,她開始為電懋公司撰寫《紅樓夢》上下兩集的電影劇本,以獲得兩千美元的稿酬,曾經她始終不肯動筆,將《紅樓夢》改編成僅為取悅觀眾的“言情”戲,她不肯褻瀆藝術,不肯糟蹋經典,可如今,她雖然痛心,卻隻能露出一絲帶著嘲弄的笑,現實的俗物使她別無選擇,她的丈夫,正支撐著病體,在太平洋的另一端,翹首以盼地等著她。
為了及早完成劇本,她在宋淇夫婦家附近的旅館租了一個小房間,開始日夜兼程的寫作,寫到腰酸背痛腿水腫,寫到手指僵硬眼充血,她仍在繼續,當寫作變成一種責任和負擔時,曾經優雅享受的文字芬芳再無蹤跡,煎熬和疲累充斥心間,她心力交瘁,可是卻不能停止。
終於,經過艱辛的努力,她提前完成了《紅樓夢》,一根緊繃的弦鬆了一下,她忙不迭地把稿交到宋淇手中,可是宋淇卻做不了主,最後的決策權掌握在公司的手中,那根鬆弛下來的弦再次緊繃,她沒有時間耗在這裏,她的丈夫一直再催她,可她不得不等。
宋淇建議她在等待的時間裏,再寫一部劇本,稿酬有800美元,那段日子,她一邊等待,一邊寫稿,一邊不斷地給賴雅寫信,可是當賴雅得知她在香港不盡如人意時,更是連連催促她回航,他不能理解妻子的遲遲不歸,甚至出言責備她在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