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寂靜年華——愛、婚姻(3 / 3)

她心情更是糟糕,當即回信給賴雅,說自己像狗一樣,沒日沒夜地工作了幾個月,卻拿不到一分錢……字字句句,流露出無限的酸楚,她覺得,此時的自己,輕賤如螻蟻。

農曆年到了,本是萬家團圓的溫情時刻,可她聽到了一個冰涼的消息,邵氏公司可能搶先拍攝《紅樓夢》,她的心血可能付之東去,宋淇也說公司有換刀之意,她覺得掉進了冰窖之中,冷得結了霜,凍住了心髒,凍住了尊嚴。

元宵節的前夜,她站在公寓的頂樓,仰望漆黑的天空,那輪明月在黑的幕布下顯得突兀,遠處的點點燈火下,有多少合家歡樂、其樂融融的場景,可是,一切與她無關,她隻能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鞠一把清淚,在寒風中,伴著蝕骨的落寞,思念著遙遠國度的丈夫。

她筋疲力盡,心力交瘁,再次回到這座城,她徒留落寞,找不回當年的神采,她想要回去了,這已不是屬於她的城。

山窮水盡之時,她不得不放下孤傲,向宋淇借錢,可是,宋淇把張愛玲的舉動當作抱怨和施壓,對她極其冷漠,她不禁滿心蒼涼,在給賴雅的信中,她這樣寫:

“跟宋家借錢是件極痛苦的決定,而且破壞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我無法彌補這種艱困的關係。宋家冷冷的態度令人生氣,尤其他認為我的劇本因為趕時間寫得很粗糙,欺騙了他們,宋淇告訴我,離開前會付給我新劇本的費用,言下之意是不負前兩部,即《紅樓夢》上下集,當我提議回美國再繼續修改時,他們毫無反應。”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當不懂得的間隙產生,一切都是枉然,慈悲更是無處提及。

1962年3月16日,她登上了飛往美國的航班,這一次,她沒有回頭,辜負,太過容易,從此以後的三十多年,她再沒有踏足這片土地。

她輕輕拂了下衣袖,永遠的作別了東方的碧海雲天,再見,再也不見。

賴雅聽到她要回來的消息,一刻都不能等得,在前一天便去機場等待,他盼望奇跡的出現,從朝陽初起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第二日,當看到熟悉的身影飄然而至,他用顫抖不已的手使勁向她揮著,他覺得,他的整個世界瞬間不同,千言萬語擱淺在風中,“多好,你回來了,多好,你在這裏”。

久違的擁抱讓張愛玲安穩,有種劫後重生的感覺,在她心中,他是親人的存在,是暖,是希望,是人間的四月天。

他們走在街上,過往的不快早已灰飛煙滅,香港的種種都已拋在腦後,她隻想就這樣,與他一直走下去,無論風有多大,無論天有多冷,相視一笑間,暖意盈滿心間。

到了家,濃鬱的咖啡香味撲麵而來,賴雅為她端來熱氣騰騰的咖啡和麥片粥,她微微笑,卷起袖口,炒起他愛吃的蛋,而他,則在她的身邊認認真真地做著漢堡和色拉,陽光調皮地落在他們的肩上,有“家”真好,有他真好,那一瞬間,幸福滿溢。

他帶她去參觀國會大廈和國會圖書館,富麗堂皇的建築,金碧輝煌的內飾讓她歎為觀止,每日,賴雅前去國會圖書館申請到的桌位寫作辦公,有時,她也同去,坐在離他很近的位置,翻閱查找一些創作《少帥》所需的資料,更多的時間,她獨自一人待在家裏,埋身於寫作,雖然還是一個人,但與香港時不同,因為她知道,還有另一個人與她相係。

安穩的日子總是走的飛快,不知不覺間,已是雪花紛飛之時,這是一個格外寒冷的冬天,在寒風中,賴雅的身體變得更是虛弱,每次步行去國會圖書館都走的吃力,終於,在一個大雪蓋地的日子,扭傷了膝蓋,他再不能如往常般去雜貨店購物了,一切落在了張愛玲的身上。

她穿上厚厚的大衣,圍上寬大的圍巾,在賴雅的反複叮囑下出了門,可是夜幕降臨時,她還沒有回來,賴雅坐在床頭,望著窗外幽暗的天空,焦急萬分,他劇作家的腦袋飛快地轉動,一個個場景在他的神奇想象下,真實逼真,心頭閃過不詳的預感,他一邊不住的看表,一邊向外張望,差點報了警。

終於,在他的望眼欲穿下,門響了,她攜著一股寒風,一層薄雪,施施然飄進家門,手裏拎著日用雜貨,胸前抱著不知裝有何物的大紙包。

張愛玲示意他打開看看,原來是專門為他買的禦寒羊毛毯子,他輕輕撫摸,一種軟綿的溫暖油然而生,雪落無聲,當晚,他裹著新毛毯沉入夢境,笑容掛在唇角,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隻要她在,四季暖如春。

冬去春來,日子平靜度過,萬物複蘇的季節,賴雅的身體也一步步走向康健,到了夏日,他已經能夠沐浴在陽光下吹風散步,7月26日,賴雅迎來了他的又一個生日,時光飛逝,他已是古稀之年,她要給他特別的一天。

那一日的清晨,她早早醒來,在賴雅的耳邊輕聲呢喃:“親愛的,生日快樂”,睡眼蒙矓間,賴雅看著妻子年輕的容顏,如情竇初開的少年般,失了眼眶,他覺得自己何其榮幸,在風燭殘年之時,年輕的她依然不離不棄,溫情相待。

他們坐著巴士,穿過滿是綠茵的郊外,來到著名的港口小城巴爾的摩,攜手走進市中心的一家海鮮飯店,點了軟蟹和帝王蟹以及紅酒,為賴雅慶祝生日,他們輕輕碰杯,愛玲再次祝他生日快樂……

他熱淚盈眶,如今,他隻是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無力去爭執去計較去付出,那些曾經放蕩不羈的漂泊,碧空萬裏的夢想,惺惺相惜的愛情,都變成了記憶,無力拾起,他要的,隻是這樣溫情的時刻,隻是那個人在身邊,給他溫暖。

可是命運不想太過眷戀這對夫妻,一天,賴雅摔了一跤,斷了股骨頭,隻能臥床不起,接著,他又多次中風,這一次,他癱瘓在床,徹底倒下了。

張愛玲,這位桀驁的官宦女子,在賴雅的房間放了一張行軍床,就近照顧無法自理的丈夫,她一邊進行繁重的寫作和翻譯工作,以維持生計,一邊悉心照料賴雅的飲食起居,日子繁瑣無趣,她每天忙忙碌碌,那些嬌生慣養不識五米的日子使她笨拙不堪,忙亂不已,她的人生,變得更加沉重,可是她甘心情願,他從來都不是拖累自己的包袱。

有人為她心疼,說賴雅拖累了她十年的大好光陰,有人指責賴雅,說他自私專橫,負了她花樣的年華,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時光靜好,與君語,細水長流,與君同,繁華落盡,與君老,她不悔,自己的抉擇。

整日的臥床和身體的苦痛,賴雅便得沉默寡言,他看著妻子為了他,一天天憔悴下來,更是內疚,內心酸痛無比,可是除了默然承受,他無能為力,這份無能為力,使他苦不堪言,幾乎昏厥在地。

1964年6月20日,在台灣的中部,一架飛機失事墜毀,香港電懋影業公司的老板不幸罹難,因為他對電影製作的熱心和支持,張愛玲才得以有劇本可寫,有稿酬可拿,可如今,靠山沒了,財路也就斷了,她也被打回原形。

萬不得已,她隻好節省開支,把家搬到黑人區中的廉價公寓,並且想盡辦法增加收入,多虧了已經調回美國的麥卡錫,他幫忙找了一些寫廣播劇本和改寫西方小說的機會,為了養家糊口,她隻好放下所謂的驕傲和原則,幹些“二手活”,在別人作品的基礎上進行加工。

為了改變壓抑的生活,她申請了邁阿密大學的駐校作家,申請通過後,她試圖把賴雅送到他的女兒霏絲家暫住一段時間,自己安頓好就來接他,可是霏絲毫不客氣地回絕了愛玲的請求,她說,“我也要上班,還有孩子要照顧,你不能這樣把他留給我走人,你在當初和他結婚的時候就應該曉得他的健康情況”。

親情的涼薄,她早已知曉,便不再多言,為賴雅請了兩個黑人保姆進行照看,便前往俄亥俄州牛津市的邁阿密大學,倉促安排好後,就趕緊把賴雅接了過去,因為,她擔心兩個保姆沒有足夠的耐心,擔心賴雅不適應受了委屈。

她帶著癱瘓在床的賴雅,離開這裏,前往邁阿密大學,隻給霏絲留下了幾個紙箱和一張紙條,她寫道:“我帶不走所有的東西,這幾箱垃圾麻煩你幫忙處理一下——最後一件事!”

紙箱裏是賴雅的手稿和日記,曾經霏絲的刻薄話語,暗示張愛玲嫁於賴雅別有所圖,這一次,她留下了所有,隻帶走了丈夫,她用行動表示,在她眼中,除了賴雅,別的一切都隻是垃圾而已。

在邁阿密大學,在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下,她開始翻譯晚清小說《海上花傳奇》,另外,便把全副心思放在了賴雅身上,在午後的陽光下,她會學著煮一杯熱情騰騰的咖啡,坐在賴雅身邊,為他讀一段報紙,那是一個輕鬆溫情的畫麵,坐著的妻子輕輕地讀,躺著的丈夫靜靜地聽,有時,丈夫開玩笑地說,妻子讀的都是垃圾,妻子便大聲回敬說,作為作家,他們都是垃圾的製造者……

可是,在這裏,她的小說創作仍無進展,於是她開始另尋機會,經過夏誌清先生的推薦,她收到了哈佛大學雷德克裏夫女子學院的邀請,於1967年4月,悄悄離開了邁阿密大學,前往麻州康橋的雷德克裏夫女子學院,擔任駐校作家。

初到康橋時,賴雅的身體已虛弱到極點,他曾經是樂觀風趣的男人,如今,卻瘦的皮包骨頭,他不能動,懨懨地躺在床上,度日如年,活著或死去,他已不關心,每天隻看著張愛玲為他跑進跑出,幫他淨身,喂他吃飯喝藥,陪他說話,為他祈禱……此生已欠她太多,他無以為報。

他望著窗外綠綠蔥蔥的大樹,任思緒飛揚,這世間與他還有什麼關係,他是折了雙翼的雄鷹,再也無法飛翔,隻有在被鎖住的深深淺淺的時光裏,回憶曾經的淩雲壯誌,回憶當年的意氣風發,回憶那時的風流倜儻,如果可以,他願意在回憶裏長眠,不再醒來。

在夢中,他仍是那個白衣白褲的紳士青年,與天南海北的文人墨客高談闊論,他會在那個時候遇見張愛玲,他們都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他愛她的才情四溢,愛她的東方韻味,她愛他的風度翩翩,愛他的才貌雙全,他為她結束浪蕩日子,她為他變得溫婉可人,他們結婚,死生挈闊,與子成說。

隻是,一切隻是夢一場而已,夢外,他在風燭殘年時遇見風華之時內心已然蒼老的張愛玲,她因他顛沛忙碌,終究,這一生,他欠她,一切唯等來世。隻是如果,他們真的是在風華正茂之時相遇,或許隻能落個相看兩厭的結局,畢竟,在正確的時間遇見正確的人才叫做真正的緣分。

一日,他從夢中醒來,聽見開門的聲音,以為是愛玲,卻是他的表親哈勃許塔,曾經與張愛玲結婚時,他還從他那拿過舊家具,隻是如今,他已不記得多久沒有見到除愛玲以外的親人朋友,悵然間,倉促把頭轉向牆壁,揮了揮手沒有說話,表親迷惑不解,站在旁邊的張愛玲會意,把表親請了出去,賴雅不想以這副模樣視人,他不想讓朋友擔心。

時間加速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衰弦,急景凋年已經遙遙在望。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她懂得,賴雅的苦楚,她懂得,賴雅的折磨,她知曉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她知曉他時日無多行期降至,隻能陪她走到這裏,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在那些寂靜的暗夜裏,真誠為他祈禱,懇求上蒼讓他多活幾日,再陪她走一程。

不知上蒼是否聽到她的禱告,隻是終歸沒有留住他,到達康橋半年後,在秋葉翩躚的季節,他耗完了一生的能量,在張愛玲的陪伴下,他離開了曾經如此眷戀的人間,離開了妻子,安詳地向天堂走去,那是他命定的歸宿。

愛玲緊握他的手,直到溫熱的身體,慢慢變得冰涼,她知道,他走了,從此以後,她又變成了一座孤島。

那一年,賴雅七十六歲,張愛玲四十七歲,十一年的相互陪伴,十一年的風雨同舟,都劃下了句點,一切塵埃落定,她平靜的處理著賴雅的後事,整理他的遺物,一件件,一堆堆,本就空蕩的房間,少了他,缺了他的味道,寧靜中散發著寂寥的氣息。

沒有葬禮,她將骨灰盒交給霏絲後,與賴雅再無瓜葛,不知那時,她是否流下了眼淚?

張愛玲情感生活中的最後一爐香已燃燒殆盡,從此後,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以後的三十年,她冠以他姓,一個人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至死她都是賴雅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