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歲月
她說:對於三十歲以後的人來說,十年八年不過是指縫間的事。而對於年輕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賴雅走後,一日日,一年年,不過是指縫間的事,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她已不需要為她畫眉的男子,愛情走或來,從來都沒有那麼重要,現在,她是自己一個人的張愛玲,隨性地走在少了賴雅的異國天空下。
她的生活如白紙般單純,每日,她依舊極少外出,在家修改舊作,翻譯《海上花》,以及寫作《紅樓夢魘》,隻是少了一個人要照顧,或多或少有些不習慣,她說:“隻有年輕人是自由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裏。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一九六六年,那時賴雅還存活在世間,除了為養家糊口緊鑼密鼓的伏案寫作,她全副的心思便隻放在對賴雅的傾心照料上,她不知道,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在那個與美國遙遙相望的台灣島,她的作品炙手可熱,掀起狂熱的浪潮。
一個叫夏誌清的人,一個叫平鑫濤的人,給她沉寂了很多年的作品找到了綻放的舞台,造就了早就應該風生水起的“張愛玲熱”,從那時起,直至生命的終結,她的晚年歲月,是一段理不清道不明的傳奇。
夏誌清,曾經出版過《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書,分析了魯迅、老舍、沈從文、茅盾及張愛玲等現代的一批小說家,他極其欣賞張愛玲,說她是舉世難見的才女,甚至說她文學造詣比魯迅還略上一籌,在書中,他如此評價:“張愛玲應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小說而論,堪與英美女文豪曼蘇菲爾、安泡特、菲爾蒂、麥克勒斯等相比,某些地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金鎖記》則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平鑫濤,《皇冠》雜誌的總負責人,出版了她的作品《怨女》,在整個島嶼風靡一時,此後,她的《秧歌》、《流言》、《半生緣》、《張愛玲小說集》等也紛紛上市,一時間,洛陽紙貴,她在台灣掀起幾十年的軒然濤浪,隻是,有趣的是,為了照顧賴雅,她與平鑫濤的第一份合同,竟然是由夏誌清代簽的。
此後,她的文字獨獨傾付於獨具慧眼的平鑫濤,這位身穿華美旗袍的東方佳人,雖已不再年輕,但風韻依然,世事滄桑變化間,唯有文字,不曾衰老,且在流年的洗禮下,更加純熟,更加信手拈來,那一串串,一行行在燈光下凝聚出的文字,她托付於他,隻因他是第一人,他欣賞她的才情,尊重她的性情,她說:“我一向對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商業道德。”
文字是她的孩子,是她這一生都不會背棄也不會背棄她的東西,她托付給了平鑫濤,托付給了皇冠出版社,這一托付,便是三十年,直到她與世長辭的那一日。
其實,她與平鑫濤,可謂素昧平生,素未謀麵,但卻保持著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平鑫濤回憶說:“張愛玲生活簡樸,寫來的信也是簡單之至,為了不增加她的困擾,我寫過去的信也都是三言兩語,電報一般,連客套的問候都沒有,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她一定很習慣這種平淡卻直接的交往方式,所以才可以彼此維持三十年的友誼而不變。”
“撇開寫作,她的生活非常單純,她要求保有自我的生活,選擇了孤獨,甚至享受這個孤獨,不以為苦。對於名聲、金錢,她也不看重……和張愛玲接觸三十年,雖然從沒有見過麵,但通的信很多,每封信固然隻是三言兩語,但持續性的交情卻令我覺得彌足珍貴”,平鑫濤如是說,這是他眼中的張愛玲。
1969年7月,加州伯克萊大學的中國研究中心主持者陳世驤教授,為她的才情所折服,邀請她去他那裏擔任研究中心的高級調查員,那時的她還未與世隔絕,她還想再看一眼世間風景,於是她愉快的接受邀約,搬到了加州,搬家並不難,隻有一個人,在哪都是家。
那時,她49歲,雖然眼角已經有了深深淺淺的皺紋,但卻依舊風姿綽約,她身穿淡雅的紫色旗袍,雅致地漫步在加州的街巷間,仿佛回到了舊時的大上海,她是讓整座城為之沸騰的才女,她是一樹清雅的梨花……時光流逝,總是蒼老了容顏,清晰了記憶。
在這裏,她我行我素,不嘩眾取寵,不矯揉造作,她是早已看盡滄桑的張愛玲,知曉世間無愛,隻願求得現世安穩,除了伏案寫作,她不想再生眷戀,不想再起波瀾,一切人和事,隻是落在世上的塵埃,她不想染指,她不想要世間饋與她的任何驚喜。
在這裏,她風一樣的飄過,神龍見首不見尾,不按時上班,同事與她難得相見,更無言語交談,眼神碰撞,一晃間,她便過去了,留給別人的隻是驚鴻一瞥而已。
她的助手陳少聰,在《與張愛玲擦肩而過》中寫道:“我和她同一辦公室,在走廊盡頭。開門之後,先是我的辦公園地,再推開一扇門進去,裏麵就是她的天下了。我和她之間隻隔一層薄板,呼吸咳嗽之間相聞。她每天大約一點多鍾到達,推開門,朝我微微一粲,一陣煙似的溜進了裏屋,整個下午難得見她出來。我盡量識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騷擾她的清淨……”
可是,在這裏,她並不十分舒心,孤傲之人,不喜交際,得罪人在所難免,陳世驤因她的才情和名氣雇傭她,總想著在朋友麵前炫耀一番,可是她的孤僻和清高並沒有給老板多大麵子,她很少參加宴會,就算參加,也不愛理人,隻是沉默寡言的坐在位置上想自己的事,陳世驤失了麵子,對她大為光火。
她的工作是進行中國共產黨專用詞彙的研究,可她對共產黨並不感冒,再加上工作本就枯燥,熱愛文學創作的她並不喜歡,提交上去的研究報告,陳世驤先生很是失望,說是詞彙太少,殊不知,1970年根本就沒有多少相關的新詞彙。
她離開了,已不想向別人解釋,也不願委屈自己,懂得之人,自有他們的懂得,不懂之人,再說也是浪費口舌,也罷,她已不適合在紅塵中浮浮沉沉,離開,於她是解脫。
她不再需要什麼,平鑫濤給她足夠的稿酬,她可以在喧囂的都市中,遁隱進用文字勾勒的世界中,那裏是屬於她自己的世外桃源,她可以獨享清幽,再沒有人可以驚擾。
有人說,如果一個人內心寧靜,何懼滾滾紅塵中的風風雨雨,她為何不回國,回到魂牽夢縈的大上海去,每日旗袍裹身,閑坐笑談,一杯咖啡,一碟點心,看世間風雲變化?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那裏早已不複舊時模樣,那次香港之行仍讓她心悸,那就不回了,把那座美麗的城留在記憶裏,那樣就永遠不會蒼老。
她說:“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她可以勇敢的在歲月裏孤獨老去,卻不能在景已非人獨是的故土中任記憶灰飛煙滅。
她用遺世獨立的姿態,或許僅僅是想逃離命運的糾纏,或許是厭倦了人情世故,或許是為了安心寫作,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緣由,有些事,根本不需要一個理由。
張愛玲接近遁隱的晚年,很少見客,許多慕名而來的訪客都被她拒之門外,但仍然有一位幸運的人,擁有了一段與之相見暢談的緣分,他便是王禎和的好友水晶。
他與王禎和都是張愛玲作品的熱衷者,前幾年她去台北時,水晶未曾得見,對好友與她同遊花蓮歆羨不已,這一次,恰逢他在伯克萊大學進修,得知愛玲在加州後,便不想與她在咫尺間輕易擦肩,於是他幾次三番撥打她的電話想要與之一敘,可都被她婉言拒絕,他心灰意冷,沒想到見她一麵,竟是如此之難。
當他要離開伯克萊大學時,最後一次撥通了張愛玲的電話,他隻是想再試一次,但基本上已經不抱有希望,不過幾天後,她寄出了一封信,邀請水晶在他動身前相見,雖不知是他的無精打采使她惻隱,還是他的鍥而不舍讓她動容,或許隻是她一時興起,但水晶都覺這次機會是上蒼的恩寵。
那天,他輕輕敲響了她公寓的大門,門吭哧打開後,他終於見到了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張愛玲,隻覺大珠小珠落玉盤,那時她五十一歲,已年過半百,卻依舊動人心魄,水晶這樣寫她當時的形象:
“她當然很瘦——這瘦很多人寫過,尤其瘦的是兩條胳臂,如果借用杜老的詩來形容,是‘清暉玉臂寒’。像是她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血液,統統流進她稿子的格子裏去了。她的臉龐卻很大,保持了胡蘭成所寫的‘白描的牡丹花’的底子。眼睛也大,‘清炯炯的,滿溢著顫抖的靈魂,像是《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彌麗·勃朗蒂’……她微仰著臉,穿著高領圈青蓮色旗袍,斜欠身子坐在沙發上,逸興遄飛,笑容可掬……”
進門,她的房間一覽無餘,水晶先生用他細致的筆觸,這樣描述:“她的起居室猶如雪洞般,牆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迎麵一排滿地玻璃長窗。她起身拉開白紗幔,參天的法國梧桐,在路燈下,伴隨著扶搖的新綠,耀眼而來。遠處,眺望得到舊金山的整幅夜景。隔著蒼茫的金山灣海山,急邃變動的燈火,像《金鎖記》裏的句子:‘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他們相談甚歡,不知不覺,七個小時已經在歡聲笑語間過去,殊不知,張愛玲初見胡蘭成時,也隻是相談了五個小時而已,他們隨心所欲的交談,從張愛玲的作品一直談到五四運動以來的作家,沈從文、張恨水等,又談到台灣的一些青年作家……她笑語漣漣,“她的笑聲聽來有點膩搭搭,發癡嘀嗒,是十歲左右小女孩的那種笑聲,令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已經活過了半個世紀”,水晶如是說。
她大隱隱於世,與水晶這次漫長的相談甚歡,是她晚年中少有的一次,或許她隻是無意,他卻刻骨銘心,離開後,他內心仍跌宕起伏,久久不得平靜,並經過反複斟酌將這段彌足珍貴的會麵整理成文字,刊登於台灣的《中國時報》上。
“我想張愛玲很像一隻蟬,薄薄的紗翼雖然脆弱,身體的纖維質素卻很堅實,潛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飛便藏到柳蔭深處”,這是一個絕妙的比喻,她就是這樣,隱蔽在異國的熙攘人群中,少有人知道她在何方,在一鳴驚人中,隻留給仰望的人群一個模糊影子。
1973年,她定居洛杉磯,莊信正先生幫她找了好萊塢區的一處公寓,那裏有絲絨的沙發,厚重的地毯,落地的窗簾……一切都舊舊的,卻遮掩不住曾經的豪華氣派,像是沒落的大戶人家,也許她那時的心境正是如此,她搬進了那裏。
她要在這繁華的都市徹底做一位隱士,潛心進行《海上花》的翻譯和《紅樓夢》的研究,在搬進的那日,她直接對管理員說自己不會英語,雖然她告知了莊信正夫婦電話號碼,但也聲明自己不接電話,她含蓄地向他們表示,無緊要之事,謝絕一切來往。
1974年的6月末,張愛玲收到了莊信正的信,原來他們準備離開洛杉磯,去位於中西部的印第安納州,那日晚上,她拿起了荒廢很久的電話,打給了莊信正,邀請他們在幾日後的晚上8點去她的公寓。
這是自搬家以來莊信正夫婦第一次去張愛玲的寓所,他們對此印象深刻,莊信正的夫人楊榮華這樣描寫她的居室:“在幾隻二百燭光的燈泡照耀下,張愛玲的房間亮如白晝。她讓我們坐在客廳小桌旁的兩張木椅上,然後忙著張羅泡咖啡,舀冰淇淋,要招待兩個人,她好不容易才湊足碗、匙和杯子。她的客廳裏,除了和我們同一牌子的小型電視機,沒有其他擺設,也不見書架……”
張愛玲的生活,簡單到湊不齊多餘的碗筷,這不誇張,她總是一個人的,與世隔絕。
那一晚,他們交換影集裏的故事,她饒有興趣地聽莊信正夫婦一頁頁解說相簿裏的故事,她也拿出自己厚厚的相冊,一頁頁翻下去,在那些重疊的影像間,尋著記憶的路線,重溫往昔,再走一遍人生,她對相冊有著特殊的感情,她喜歡這份定格時間的力量,把瞬間變成影像凝聚成永恒,照片中的笑臉凝固,不會再歲月的流逝中刻上難以磨滅的滄桑。
年幼的家庭照,她與胞弟在天津法國公園的合照,時光漫溯,她回到了深宅中的童年,在朱紅色古典大門內,在古舊的亭台樓閣雕梁畫棟間,一個小女孩,在寂寞的午後,坐在秋千上蕩著,蕩著,蕩過了整個童年。
上海聖瑪利亞女校的獨照,那時她是青澀的中學生,本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時代,她卻在如夢般璀璨的菁菁校園中,在美麗的玻璃花房間,如灰姑娘般,穿著陳舊過時的衣衫,在家庭破落中品嚐著一個人的清貧和寂寞。
在香港大學與炎櫻的合照,那時她們都是朝氣澎湃的大學生,那是段年輕的歲月,是段快樂的日子,她與炎櫻這位聰明幽默的錫蘭姑娘,在港大相識,相知,相伴,在櫻花盛開的季節,一起漫步談心,在風雨飄搖的年代,一起走過幾十年。
在上海的時裝照,一張張,她臉龐紅潤,嘴唇嬌豔,神色清淡,那時她是橫空出世的一代才女,風光無限,隨意走在街上都能遇到陌生的讀者前來搭訕,那時她邂逅了胡蘭成,以為邂逅了一生的溫暖,卻不知,一切都如鏡花水月,到頭來成了空。
她的照片,炎櫻的照片,她母親的照片……
那是一個浪漫的夜,充滿奇幻的色彩,他們沉浸在相片的世界裏,驚歎著,回憶著,無人驚擾,那個動人的夢……
莊信正夫婦告辭時,已經淩晨三點半,他們大步跨出公寓大門,涼風拂麵而來,他們仍陶醉在張愛玲相簿裏種種瞬間中的故事裏。
她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裏,《海上花》、《紅樓夢》……她潛下心與文學相伴,用文字與心靈對話,有時也會偶爾的心血來潮,或偶然的一時興起,她短暫的打開一扇門,與恰好的朋友對一下話,聊一下天,但一切隻是偶然而已。
她是一個中國的女人,用一雙小腳顛沛了大半個人生,何處是她的歸處,這裏還是那裏,她不知曉,隻是隨性之人必要可去之處,在晚年的歲月裏,她做了隱士,隱在陌生的異國他鄉,隱在熙熙攘攘的美國都市,眨眼間,漫長的三十年呼嘯而過,一切恍然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