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侯門繡戶女,獨臥青燈古佛旁”,這是屬於妙玉蒼涼中的蒼涼,人生遲暮,大隱於朝市,這是屬於張愛玲繁華中的蒼涼,在繁華喧囂的滾滾紅塵中,她是勇者,勇敢的擁抱蒼涼與寂寞,繁華落盡見真醇,她願意赤裸裸的與自己對話,與靈魂對話,她是張愛玲。
偌大的世界與她已無關,她與偌大的世界聯係也不貼切,有誰知道這個中國女人低調的活,默默的死?有誰知道這個中國女人冷漠孤傲下的豐富內心?有誰知道這個中國女人欲說還休的無盡慨歎,人有悲歡,月有圓缺,此事古難全……
就讓她隱在繁華中吧,隻要她喜歡,就讓她在喧囂中獨辟一隅,安享晚年,隻要她想要,她仍是那個身穿素雅旗袍,孤傲難遜的張愛玲,就讓她在自己的晚年中,死在自己的芬芳裏。
紅樓未完
她說,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刺多,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
張愛玲是名副其實的紅樓迷,對《紅樓夢》有著終生難解的情結,她第一次拿起這本書,隻是七八歲的年紀,那時的女孩大多隻是懵懵懂懂的黃毛丫頭,目不識丁,更別提捧著一本厚厚的老舊小說看得津津有味,可她就是那個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孩,有些天分,是從小就具備的,有些緣分,也是從小時候便注定的。
那時,她有一種神奇的直覺,八十回往後,那種津津有味的入戲感消失不見,隻是忽然覺得一個個人物麵目可憎起來,場景、人物、語言通通變得索然無味,她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後麵已經不是曹雪芹親自執筆寫成,隻是這種感覺太過強烈,她無法忽略掉,也無法假裝後麵一樣引人入勝,她隻得一遍遍抱怨:“後來怎麼不好看了?”
盡管如此,前八十回已經足夠讓她愛不釋手,後四十回的枯燥乏味也無法阻擋她為紅樓著迷的決心,每隔幾年,她都要重讀一遍,每一遍,隨著生活閱曆的慢慢豐富,有些感受更加強烈更加感同身受,有些感受在潛移默化間變得更加豐盈,但是,每一遍,她隻要拿起書,隻要一撳“電鈕”,紅樓夢回,一切都向她奔湧而來。
十三四歲的時候,她不受控製地拿起了筆杆,模仿《紅樓夢》的筆調,寫下了《摩登紅樓夢》,一部堪稱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典型之作,雖然略顯稚嫩,但對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來說,洋洋灑灑的上下兩冊,已經實屬不易,有些東西,還是很有創意,還是很有張愛玲的獨到風格。
她把中西方文化及古今外文萃充分調遣和消化,將富麗摩登的上海灘融入紅樓中,荒誕卻又逼真,詼諧卻又形神兼備,絲絲相扣,引人入勝,在行雲流水間,在運詞唱和中,她的聰慧與幽默,她的成熟與非凡,她的才華與神韻,彰顯的淋漓盡致。
她的父親張廷重無意間看到後大喜過望,覺得自己的女兒實乃一代才女,並大筆一揮,親自為她擬了回目:“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天賈璉膺景命”,“弭訟端翻雨覆雲,賽時裝嗔鶯叱燕”,“收放心浪子別閨闈,假虔誠請郎參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黃泉同命作鴛鴦”,“青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
很久以後,當她聽說後四十回是一個名叫高鶚的人續寫而成時,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翻看一直無法停止的感覺——前八十回的精彩絕倫與後四十回的枯燥無味的大對比,忽然覺得一切豁然開朗,她興奮不已,不住的感慨:怪不得覺得不好……
1954年左右,那時她在香港,第一次看到根據脂批探究紅樓夢後事之書,一時間,她覺得石破天驚,那是直覺和情感在現實中的直接碰撞,那種對紅樓中事無法釋懷的情緒急劇膨脹,她悲喜交加,悲曹雪芹未完成整篇《紅樓夢》,喜枯燥的章節不是出自曹先生之手,她立誌一定要研究透這本書,認清哪些是高鶚的誤解,哪些是後世的篡改,哪些是曹雪芹先生的本意,她想要還原《紅樓夢》的真正麵目。
《冷齋夜話》中有“五恨”之說:“一恨鰣魚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蓴菜性冷;四恨海棠無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詩。”而張愛玲在《紅樓夢未完》中寫:“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刺多,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記不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
在哈佛的燕京圖書館和加州的伯克萊大學時,她有很多機會翻閱各種紅學資料,各種版本的脂批本《紅樓夢》、高鶚續書前的未改動原作、曹雪芹友人詩集、現代作家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吳世昌等人的紅學研究著作以及各種大陸、港台的相關文學刊物……她癡在那裏,貪貪地看了很多書,有時廢寢忘食,連找位置坐下都來不及。
原書看的太多太多,翻閱各種資料時,她從不用對照原文查看,往往不假思索間,一個個字,一段段詞,爭先恐後地湧入腦袋,她謙虛地說自己研究紅學的唯一資格隻能是熟讀《紅樓夢》了,其實,她的記性和悟性都是不容小覷的因,隻是她仍不敢輕率地找到果。
她不肯輕易拿起筆,去描繪曹先生未完的紅樓故事,對於《紅樓夢》,她因有太多的喜歡,就有了太多的尊重,也有了太多的執念,她終不肯用草率相待,終於,在翻遍了兩大圖書館中與紅樓相關的各種書籍,又經過深入的思考和領悟,她終於開始了自己慎重的旅程,開始了紅學的研究。
1967年開始,她傾心在《紅樓夢》的研究上,廢寢忘食,食不知味,隱居在一個人的世界裏,她對人生已無太多眷戀,隻是有些遺憾還是無法讓她放下自己,而未完的紅樓夢是她如今最大的恨事,她要用自己瘦弱的筆和一顆至誠的心,去完成這場未了的紅樓夢魘。
她的好友宋淇知她的癡迷,戲稱之為“紅樓夢魘”,每次寫信,都會帶一句:“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麼樣了?”她喜歡“紅樓夢魘”這個詞,她對“紅樓”的情結,正是一場剪不斷的“夢魘”。
她說:“偶遇拂逆,事無大小,隻要詳一會《紅樓夢》就好了。”
她款款進入《紅樓夢》的世界,那裏是她的庇護地,隻要躲在裏麵,看著那一個個熟悉的人物的風情與萬種,看著愛恨憎惡一幕幕不停息的上演,她忘卻了人世間的孤單與落寞,忘卻了人世間的風雨與淒寒,她說:那個世界像迷宮,像拚圖遊戲,又像推理偵探小說,早本各各不同的結局又有“羅生門”的情趣……
她在迷宮裏繞來繞去,如同遊戲般一層一層走得艱難卻趣味橫生,這座曹雪芹先生構建出的古舊迷宮,經過許多人有意或無心的驚擾和篡改,已經麵目不容分辨,她雖聰明有悟性,但她仍常常在長途探險中被一層又一層的繁瑣遊戲繞的暈頭轉向,有時她恨不得坐上時間機器,飛到曹先生的年代,把那珍藏的原稿瞧上一瞧。
她說:“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紅樓夢》,《紅樓夢》遺稿有‘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時間機器飛了去,到那人家裏去找出來,搶回來。”
看著那各種版本新舊不一的《紅樓夢》,她知道這部偉大的小說絕不止十年間增刪了五次,每個年代,每個時期,每次刪減修改,淩亂紛雜,已不能因某處某回的年代判別各本的早晚,有些甚至回首回末都荒唐到難以置信,她竟然發現“縫釘稿本該是麝月名下的工作——襲人麝月都實有其人,後來作者身邊隻剩下一個麝月——也可見其他體恤人。”
她慢慢比較曹雪芹先生的前八十回與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的異同,根據前八十回的點滴隱晦的預言來推斷哪些是曹先生的本意,哪些是高鶚的臆斷和漏洞。
她發現曹雪芹先生的前八十回采用的含蓄的寫法,並沒有指出年代,也沒指出是滿人還是漢人,他寫林黛玉的嬌弱與柔美,衣著隻寫“外麵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不指出是否有滿人的驤滾,麵貌隻寫“薄麵含嗔”,未寫明是否纏足,那個紅衣錦繡的大觀園,那個嬌嬌弱弱的林妹妹,飄在一片虛無縹緲的世外桃源中,無處去尋時間和地點的歸處。
可到了高鶚先生的後四十回,那個大觀園有了歸處,那紅樓中的女子身著滿人的驤滾,一雙小巧的三寸金蓮,行過處嬌弱如柳,弱不禁風……高鶚坐實了清朝,坐實了滿人,他仗著對曹雪芹家族的榮辱變化和滿族習俗的熟悉,直接與現實聯係起來,卻忘了文學藝術的創作,緣於現實,卻高於現實。
高鶚與曹家沾親帶故,她知道曹雪芹家有一位姑奶奶,成了訥爾蘇的福晉,高鶚便在續寫時將她化作元妃,於是元妃在冊封後,身體發福,最後中風而亡,曹先生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並沒有寫她的死法,隻隱晦地說死得蹊蹺,而高鶚知她是自縊,於是便有了紫鵑懸梁自縊時秦可卿前來相迎的場景。
高鶚了解曹家,便對榮府和寧府表麵平靜下的齷齪之事了如指掌,或許他還與現實中的化身有所交情,於是他極力掩蓋寧府的醜事,他為賈珍私通兒媳和誘惑奸淫小姨打起掩護,直接把曹雪芹的原文扭曲掩蓋,說成是不得誌的奴仆們惡意誹謗,造謠生事。
張愛玲還對曹雪芹以及高鶚的生平之事進行研究,發現高鶚還進行了自傳式的創作,曾經在中舉前,高鶚納了一位名為畹君的歌女為妾,畹君因為家寒,為了父母甘入風塵,可她的洗不盡的風塵氣息為婆婆所不齒,經常百般刁難,她不堪忍受,再加上夫君一直未在科舉考試中拔得頭籌,便離開高家,再入風塵,可高鶚一直思念她,想再次迎她回家,終不成,再後來,他中了第,可是已經不再年輕,為了前途,便剪斷情絲,斷了與畹君的一切往來。
在續寫《紅樓夢》時,他成了沒人堆的賈寶玉,而為父母賣身的畹君便成了在寶玉身邊侍奉的丫頭襲人,襲人也是因為父母而被賣入寧府,他寫襲人再度失節,脫口責罵她是勢利之人,一切歸因於他把襲人當作了既愛又恨的畹君,他把自己與畹君的故事不知不覺間淩駕在紅樓舊事間。
張愛玲慢慢地研究,她有足夠的時間,也有足夠的耐心,《紅樓夢》是她另一個世界,她願意在那個世界裏或喜或怒或哀或樂,她要在那裏撥開層層迷霧,還原出一個真實的《紅樓夢》,曹雪芹筆觸下真正的紅樓夢。
經過了十年的漫長跋涉,她的研究,終於在1977年宣告終結,十年的風雨,十年的故事,她二十四萬餘字的《紅樓夢魘》由皇冠出版社發行出版,她親自作序,其中還包含《紅樓夢未完》、《紅樓夢插曲》和“五詳”《紅樓夢》等七篇論文,“紅樓夢魘”,紅樓於她是“夢魘”般的存在,她為它癡迷,為它瘋狂,誠如俞平伯先生曾經的感慨:“《紅樓夢》在中國文壇上是一個夢魘,你越研究越糊塗。”
她是一個小說家,她以一個小說家的獨到眼光,花費掉漫長的光陰,去研究這一千古奇書,她在《紅樓夢未完》中,比較出於曹雪芹之手的前八十章與由高鶚續寫的後四十章的異同;她在《紅樓夢插曲》中,勾畫著曹雪芹以及高鶚生平之事與“紅樓夢”中事的關係;她在《初詳紅樓夢》中,論全抄本,比較乾隆年間的手抄本與其他不同版本的異同;她在《二詳紅樓夢》中,寫下關於甲戌本及庚辰本的年份考證。
張愛玲在《三詳紅樓夢》中說:“是創作而不是自傳”,通過比對不同版本的脂硯評語,再結合史事上為數不多的對曹雪芹及高鶚的記載,她大致認定寶玉是脂研的映射,他們有一樣的家庭背景,一些如襲人別嫁的細節情景,都源自於生活,間或有曹先生的親身體驗,但是絕大多數的故事實為虛構,藝術源於生活又不等同生活。
在日日的揣度中,她知曉了很多:曹先生雖從小姑姑幻化出元妃,但卻拖延了元妃的死,主犯也從賈珍變成了賈赦和賈政,他雖從早年戀人出臨摹出黛玉的容貌與個性輪廓,但字字句句的對話卻都是虛構而來,他雖從另一個實實在在的丫環中寫出麝月,但麝月正傳卻是實實在在虛構成的……回本溯源,曹先生的曠世奇書,雖有寫實成分,但不是自傳性小說,是用才華鑄成的偉大創作。
張愛玲在《四詳紅樓夢》中,比較各種遺稿和改稿在批注和內容上的異同,觀《紅樓夢》在內容上的演變;在《五詳紅樓夢》中,她慢慢還原出了曹雪芹先生最早期著作的原貌,十年的努力,隻為了這一個果。
經她的果,曹雪芹初寫時的版本是這樣的:寶玉未出家,他與史湘雲結為連理,白頭偕老;甄士隱被抄家是賈家出事的因,賈家犯得是代隱匿財產罪,並無抄家之事;賈家隻有賈政一脈,沒有賈赦,沒有寧府,也沒有賈雨村和甄府。
這一版本將賈家落敗歸罪於寶玉的性格,並不惹人憐愛,並且關於史湘雲的敘述漏洞百出,曹雪芹便進行大幅修改,增增減減,寶玉迎娶了薛寶釵,襲人迎養了寶玉夫婦,結局也成了獲罪並出家,但那時泛濫的文字獄,不得已讓曹雪芹避其鋒芒,填了賈赦和寧府作為煙霧彈,使賈赦成了首當其衝的罪魁禍首。
故事說到這兒,張愛玲的第三大恨事——紅樓夢未完也告一段落,她用十年的光陰彌補了曆史的缺憾,如果說到結論,撲朔迷離的紅樓舊事,在時光洪流的衝刷下,已無從分辨,誰都無法說清真假難辨的結局,誰也無法定下妥善的結論,但終究她完成了自己心中的《紅樓夢》,至少她了了人生的一大憾事。
她說:“散場是時間的悲劇,少年時代一過,就被逐出伊甸園。家中發生變故,已經發生在庸俗黯淡的成人世界裏。而那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仕途不堪一擊,這樣靠不住。看穿了之後寶玉終於出家,履行以前對黛玉看似靠不住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