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芳馨猶存——永遠的海上花(3 / 3)

是否,遁隱在繁華都市中的她,也覺得成人世界的天經地義與順理成章那樣的靠不住,才會在賴雅死後,在他的國家,冠以他姓,深居簡出的活,是否她也是在履行那些看似靠不住的誓言。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就讓那未完的紅樓夢飄散在風中,亂花迷了眼也要看繁華落盡後的真醇本色。

歸彼大荒

夜色蒼涼,燈光幽幽,她聽著遠處窸窸窣窣模模糊糊的誦經聲,伴著淒切凝重的鍾磬聲,不覺輕歎一聲:“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那時的她不過十幾歲的年紀。

如今換了她,已是美人遲暮的年紀,看著鏡中蒼老了的容顏,是否會在低歎中有淚滴到冷的唇間,是否會顫動著雙唇再歎息一遍,她說:“相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瓜子殼。”

唉,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

她在《流言》的扉頁放了一張最愛的照片,照片中的她擁有年輕的驕傲,一襲古式齊膝的旗袍裹在身上,水紅色的綢子,黑緞的鑲邊,寬大的短袖,右襟上繡著舒展的雲頭,她時尚考究,身姿曼妙,紅唇嬌豔,眼神璀璨如星辰……

打開一扇門,關上一扇窗,那朱鏡中的容顏,變幻了一生的色彩,揮別青春,告別從前,青絲變成白發,眼角長了皺紋,她攏了攏鬢角的發絲,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龐,時光如流水,早已不是年少無知的年紀,那些回不去的從前,那些揮不去的想念,在記憶深處,越發清晰。

她花費大量的時間,整理《對照記》,回憶過往,記錄流年散落的痕跡,那本脫了線的老舊相集,總要翻幾遍,遲暮的年紀,與寂寞為鄰,總愛在過去的流年裏停留休憩,一位作家說:“此批幸存的老照片,不但珍貴,而且頗有味道,是文字以外的‘餘韻’。捧在手中一頁頁地掀,如同亂紋中依稀一個自畫像:稚雅,成長,茂盛,荒涼……”

莊信正夫婦走後的八十年代,張愛玲沉寂在洛杉磯這座繁華的都市間,“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已與她無關,寂寞深重,回憶不老,她枕著文字而眠,她躲在繚繞的雲霧之間,做唯一的主宰者,揮動筆墨,舞出滿天墨香,塵世間的人兒為她迷,為她狂,為她醉,為她癡。

莊信正雖然離開,但仍然擔心著孤身一人不問世事的張愛玲,便拜托好友林式同多加照料,1983年的一日,林式同帶著莊信正的書信找到張愛玲的住處,好萊塢東區的廉價旅館,kingsley公寓305室,可這一次,他並沒有見到傳說中的一代奇女子張愛玲。

叩響門鈴後,他等了良久,無人應門,卻依稀能聽到裏麵有些許聲響,無奈之下,他再次叩門,並說明來意,這一次,門終於開了,但卻隻是一條細細的縫,她略顯抱歉地說由於沒換好衣服,不便見客,請他把信放在門口,林式同無奈的撓撓頭,照做了,門內的她是怎樣的神秘女子,她是如何能夠在喧鬧的洛杉磯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太多的好奇使他不禁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一年以後,林式同意外的收到了張愛玲的邀請,約他在一家汽車旅館相見,他不知這位與世隔絕的東方女子為何找他,但他欣然前往,這個神秘的女人身上仿佛有一種魔力,使他說不出拒絕的言語。

第一次見到張愛玲,他這樣寫:“走來一位瘦瘦高高、瀟瀟灑灑的女士,頭上包著一副灰色的頭巾,身上罩著一件近乎灰色的寬大的燈籠衣,穿著浴室用的毛拖鞋,落地無聲,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那時的張愛玲已經剪掉了頭發,頑強的跳蚤折磨著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她輾轉遷徙在一個個汽車旅館內,卻依舊擺脫不掉跳蚤的糾纏。

與林式同相見,正是因了這惱人的南美品種的跳蚤,在舉目無親的洛杉磯,她不願與人多打交道,隻得找上與舊識莊信正相交自己也有一麵之緣的林式同,此後,在林式同的幫助下,她的搬家之旅,更加的頻繁。

從1984年到1988年,她像個逃亡流浪的老人,在洛杉磯的街街巷巷飄忽來去,她的行李越來越少,隻有屈指可數的必需和珍藏之物,其餘的一些身外之物便直接丟棄,可每次搬家,她仍狼狽不堪,甚至在途中遺落了《海上花》的英文譯稿和移民的身份證件,她徹底成了沒有身份的異鄉人。

她曾經寫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蚤子”,一語成讖,這句令人驚豔的句子,成了她晚年的噩夢,如同詛咒般,她被那一個個跳蚤搞得雞飛狗跳,潦倒狼狽。

終於,她的皮膚病被治好了,一位通過夏誌清結識的美籍華人司馬新,為她在洛杉磯輾轉不停地找尋名醫,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於不用為該死的跳蚤而抓狂逃亡,心情頓時大好,即時寫信誇讚那位名醫一通,說他“醫道高明,佩服到極點”,又給林式同寫了信,告知他不用再為小小的跳蚤所擾,並拜托他幫忙找尋固定的公寓住所。

可未等林式同出麵,她便自己找了一間整潔優雅的單身公寓,又恢複了與世隔絕的日子,隻是她更加的小心翼翼,大門緊閉,深居簡出,除了屈指可數的出門大采購及不頻繁的收發信件,她都躲在安靜的房間裏,那裏是她一個人的世界,除了偶爾電視裏的談話聲,一切悄無聲息,徹底的安靜著。

可是安靜的日子還是受了驚擾,被一位名叫戴文采的記者所擾。

戴文采是台灣聯合報社的一名記者,受托前去采訪張愛玲,戴文采不知從哪搞到了愛玲的地址,便寫信給她,自稱從十九歲起便開始崇拜她,請求見她一麵,清冷孤傲並離世絕塵的張愛玲當然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可是這位戴小姐並沒有放棄,她另辟蹊徑,擅自做主地租下了張愛玲隔壁的房間,開始了漫長的守株待兔。

這場守株待兔的遊戲,注定是一場漫長的等待,整整一個月,她都未見到這位奇女子,隻能通過靜心靜氣地聽覺觀察,她每日貼著牆壁,屏住呼吸進行“聆聽”,終於大致了解到張愛玲可能是早上休息,中午便打開電視,開極響的音量,一直到深夜,偶爾可能騎一下健身單車……

一個月後,戴小姐終於聽到了房門打開的聲音,趕緊出門,終於見到了出門倒垃圾的張愛玲,但隻是驚鴻一瞥,遠遠地見了她一直窺視的主角,她說:“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有看清她的眉目,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同林黛玉從書裏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極不真實。歲月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甚至想起綠野仙蹤。”

在戴小姐的筆下,她的鄰居張愛玲的遠影是這樣的:

“她真瘦,頂重略過八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藍裙子,女學生般把襯衫紮進裙腰裏,腰上打了無數碎細褶,像隻收口的軟手袋。因為很瘦,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褶線光棱棱的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後的陽光鄧肯式的在雪洞般牆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襯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隻覺她膚色很白,頭發剪短了燙出大卷發花……”

“她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前傾著上半身,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字,我當下慚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贅太多,她的腿修長,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後根本沒有年齡,叫人想起新燙了發的女學生……我當下繞另一條小徑躲在牆後遠遠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細龍卷風,低著頭,仿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後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後私語般紛紛飄墜無數綠與紫……”

這樣的驚鴻一瞥,戴文采女士雖然觸動萬分,但終是不甘心一個月的朝夕等待隻換了這樣的倉促遠望,連擦肩而過都沒有,等張愛玲回房後,便用一支長枝菩提枝子把愛玲盛垃圾的紙袋子全部勾出來,翻找查看,試圖找到更多鮮為人知的內容。

棉花球、小張的擦手紙、有羊毛文且棉質成分多的白色軟紙巾、two-tan牌的鮮奶盒、stouffer·s的雞派包裝紙、淡味及無味蔬菜……一點點的蛛絲馬跡,這位執著的女孩都不會放過,因這些垃圾,她知道了愛玲的一些生活瑣事:

“現在不大吃零食了;用許多棉花球和一小張一小張的擦手紙;用一種白色的有羊毛紋而棉質成分比較重的軟紙巾;吃stouffer·s牌的雞派;每天喝two-tan牌的鮮奶,吃許多種不同的淡味及無味蔬菜,有些罐頭裝也有鋁簡裝;喝雀巢即溶咖啡和奶精;用兩種牌子的香皂,ivory和coast,像香皂隻用乳脂凝香;她用聯合報航空版信皮紙打草稿,中國時報信封黃薄脆包書紙,紙毛滲墨,所以她不用……”

戴小姐還從那堆張愛玲的垃圾裏找到了一隻還很新的單座電爐,“由五環生鐵圈卷成一個漩渦,黑座基白鈕子,大約保險絲燒壞,或者插座線路斷了,她沒有修理的本事則理直氣壯扔了”,戴小姐把這座電爐抱回了家,小心擦拭,用一隻桃紅色絞金繩索盒子盛著,珍藏起來。

後來這件事被莊信正先生知道了,他怕這位冒失的戴小姐擾了她的清淨,便毫不怠慢地撥了張愛玲的電話,一邊撥打,一邊擔憂著“十打九不接”的張愛玲再不接聽電話,可這次,許是心有靈犀,她接了電話,當她得知隔壁住了一位台北某報社委托的小姐時,掛斷電話便搬了家。

張愛玲說:“這幾年在郊外居無定所,麻煩得不得了,現在好不容易希望能安靜,如再被采訪,就等於‘一個人隻剩下兩個銅板,還給人要了去’。”於是乎,她從戴文采的眼皮底下,神速般地溜走了,這一次,除了林式同,再沒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地址了。

她如同驚弓之鳥,覓得了新的良地,便繼續閉門幽居、風輕雲淡的日子,一杯咖啡,幾本書,便是一日,她想要遺忘所有的人,遺忘整個世間的風月之事。

隻是,在這處寓所,她住的並不長久,她被人撞倒,傷了肩骨,後來公寓搬來了一批南美和亞洲的居民,引來了寵物貓狗,招來了跳蚤蟲蟻,她不堪忍受,便搬了家,這一次她搬入了西木區的羅徹斯特公寓,那裏房子很新,沒有討厭的蚊蟲,那裏是她最後的寓所,她從1991年7月直至去世,一直住在那裏。

那一年,1991,她聽到了好友炎櫻去世的消息,又相繼聽說了姑姑張茂淵與世長辭,不禁悵然,雖然幾十年未見,可她們都是她在內心深處不能割舍的情,忽然,她第一次知曉死亡已經相離如此之近,她的歸期又是何時?

花開花落,生死輪回,她知是尋常的定理,她不怕死,隻是害怕那天突然到來時,連句遺言都沒有時間留下,1992年,她寄給了林式同一份重要的信件,裏麵是她遺囑的副本,上麵寫著:一、所有的私人物品留給香港的宋淇夫婦;二、不舉行任何喪禮,將遺體火化,骨灰撒到任何空曠的荒野;遺囑執行人是林式同。

那時的張愛玲身體仍然康健,她隻是想要交代完身後事,然後投入自己的幽居日子,免得麻煩擾了她的清淨,但收到信的林式同著實覺得莫名其妙,他說:“一看之下我心裏覺得這人真怪,好好的給我遺書幹什麼……遺書中提到宋淇,我並不認識,信中也沒有說明他們夫婦的聯係處,僅說如果我不肯當執行人,可以讓她另請他人。張愛玲不是好好的嗎?我母親比她大得多,一點事也沒有……”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斷了與世間的鏈接,雖身處滾滾紅塵之中,卻如身在幽穀,寫完信後的那些年,她與林式同的聯係也少了淡了,沒有人知曉她最後的歲月如何度過,沒有人知曉她的心隱在了何方。

她寫那本圖文並茂的《對照記》,她寫那本自傳式的小說《小團圓》,在人生的最後年月,她在回憶中就著文字度過,人在年老時,總是陷在回憶的漩渦中,仿佛這是無法擺脫的命數。

她說:“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這是《小團圓》,是她的故事,她的愛情,她的幻滅,隻是這個故事未完成,不知她不想完成還是不忍畫下句點。

1994年,她拍下了在人間的最後一張照片,留給了世人最後一抹影像,那時她已容顏蒼老,有一種病態的瘦,但氣質猶在,神韻猶存,她的手中握著一卷報紙,“主席金日正昨猝逝”的黑體大字觸目驚心,一種森森然的死亡氣息撲麵而來,這是否又是命運的暗示,這位倔傲的女子,變成了遲暮的老人,她死期將至,要永遠的告別人世。

1995年9月8日,那是中秋節的前夕,林式同接到張愛玲房東女兒的電話,那位東方的老太太,已經死了,她穿著紅色的旗袍,安詳地躺在大廳精美的地毯上,一切整整齊齊,仿佛上帝給了她些許時間讓她打點自己,隻是這個愛美的中國老太太卻是在死後六七天才被外界發現,不禁有些淒然,隻是身後事,已與她不相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她走了,安靜地走了,潔來潔去,未帶走一片雲彩。

9月30日,她75歲的生日那天,林式同遵從她的遺願,把骨灰撒向蒼茫的太平洋,她伴著一捧捧深紅和純白的玫瑰花瓣,在江中漂蕩,是否她願意在死後漂回魂牽夢縈的上海故裏?

一切塵埃落定,這位民國的臨水照花人,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再沒有回頭,她那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仍縈繞在耳邊,沒有停歇,愛玲,在另一個世界,是否找到了那個懂得和慈悲的人,愛玲,再見,你永遠是民國的臨水照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