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人汪兆銘,曾肄業日本法政學校,畢業後,投入民報館,擔任幾篇報中文字。原來民報館正是革命黨機關,報中所載的論說,無非是痛詈清廷,鼓吹革命。兆銘在此辦理,顯見得是個同誌。他聞得載灃監國,優柔寡斷,所信用的,無非叔侄子弟,已是憤激得很,會民報館又被日本警察幹涉,禁止發行,兆銘決計回國,幹這革命的事業。他想擒賊必先擒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離了日本,潛赴北京,並邀同誌黃樹中,同至京內。樹中在前門外琉璃廠,開了一爿照相館,做了僑寓的地點,每日與兆銘往來奔走,暗暗布置,幸未有人窺破。約過數月,忽有外城巡警多人,圍住照相館,警官似虎如狼,趨入館內,搜緝汪兆銘、黃樹中。汪、黃二人,料知密謀已泄,毫不畏懼,立隨巡警出門,到了總廳。廳長問明姓名,二人便直認不諱,由總廳送交民政部。民政部尚書善耆,坐堂審訊,先問兩人姓名,經兩人實供後,隨問地安門外的地雷,是否你兩人所埋。兩人直接應聲道:“確是我們埋著。”善耆道:“你埋著地雷何用?”兩人答道:“特來轟擊攝政王。”渾身是膽。善耆道:“你與攝政王何仇?”汪兆銘答道:“我與攝政王沒甚仇隙,不過攝政王是個滿人首領,我所以要殺他。”善耆道:“本朝開國以來,待你漢人不薄,你何故恩將仇報?”兆銘大笑道:“奪我土地,奴我人民,剝我膏血,已經二百多年,這且不必細說;現在強鄰四逼,已兆瓜分,攝政王既握全權,理應實心為國,擇賢而治,大大的振刷一番,或尚可挽回一二。詎料監國兩年,毫無建樹,中外人民,請開國會,一再不允,坐以待亡。將來覆巢之下,還有什麼完卵?我所以起意暗殺。除掉了他,再作計較。”善耆本號曠達,聽了此言,也似有理,便道:“你們兩人,必分首從,究竟那個是主謀?”黃樹中忙說“是我。”汪兆銘怒對樹中道:“你何嚐主張革命?你曾向我勸阻,今朝反來承認,為我替死,真正何意?”回頭對善耆道:“主謀的人,是我汪兆銘,並非黃樹中。”樹中也說:“是我主謀,並非汪兆銘。”善耆見他二人爭死,也不禁失聲道:“好烈士!好烈士!”又向二人道:“你兩人果肯悔過,我可赦你不死。”兩人齊聲道:“你等滿親貴如肯悔禍,讓了政權,我死亦無他恨。”善耆不能辯駁,令左右將二人暫禁,自己至攝政王第中,報明底細。攝政王道:“地安門外,是我上朝的出入要路,他敢在此埋著地雷,謀為不軌,若非探悉密謀,我的性命,險些兒喪在他手,請即重辦為是!”善耆道:“革命黨人,都不怕死,近年以來,梟首剖心,也算嚴酷,他們反越聚越多,竟鬧到京中來了。依愚見想來,就使將他立刻正法,餘外的革命黨又至,辦也辦不完,還是暫從寬大,令他感我恩惠,或可銷除怨毒,也末可知。”攝政王道:“難道汪、黃兩人,竟好釋放麼?”善耆道:“這也不能,且永遠監禁,免他一死。”攝政王點頭,善耆退出,便令將汪、黃送交法部獄中。法部尚書廷傑憤憤道:“肅王爺也太糊塗,奪我權柄,饒他死罪,是何道理?”命司獄官揀一黑獄,將汪、黃釘了鐐銬,羈黑獄中。
不言二人在獄受苦,且說革命黨聞汪、黃失敗,又被拿禁,大家都是悲憤。趙聲,黃興,一班首領,仍擬集眾大舉,先奪廣東為根據地。原來廣東是中國富饒的地方,兼且交通便當,所以革命黨人,屢次想奪廣東,立定腳跟,漸圖擴張。無如廣東大吏,防備嚴密,急切不得下手,隻好相時而動。暗中從南洋辦到二十多萬金,購到外洋槍藥炸彈,因恐路中有人盤查,專用女革命黨,運入廣州,租了房屋,藏好火器。門條上麵,統寫某某公館,或寫利華研究工業所,或寫學員寄宿舍。又把各種文書,如營製餉章軍律劄符安民告示,保護外人告示,照會各國領事文,取締滿人規則,預先屬草。籌備了好幾月,已是宣統三年,清廷方開設資政院,讚成縮短立憲期限下,旨以宣統五年為期,實行開設國會,並令民政部飭國會請願團,即日解散。請願團尚欲繼續要求,當由清廷下令驅逐,如再逗留,還要拿辦,各代表踉蹌出京。大廷專製,物議沸騰,革命黨以為機會已到,公推黃興為總司令,招集義友,約於宣統三年四月朔舉行。
適值粵人馮如,在美國學造飛行機,竣工回國,往見粵督張鳴岐,自言在美國學製飛艇,已二十多年,現更自出心裁,造成一艇,能升高三百五十尺,載重四百餘噸,此番回國,已將飛機運歸,準備試驗。張督即命馮如再往海口,載回飛艇,擇日試演。這個消息傳出,省城官紳商民,爭欲先睹為快。馮如擇定日期,擬於三月初十日,在燕塘試放。屆期這一日,遠近到者數萬人,紅男綠女,絡繹途中,真個是少見多怪,哄動全粵。廣州將軍孚琦,係榮祿從侄,聞得燕塘試演飛機,亦想一廣眼界,當下坐了綠呢大轎,排仗出城。清製,將軍不能擅自出城,孚琦欲廣目界,違製私出,隻道清廷無由遙製,誰知冥官偏不留情。一到燕塘,張督等統已出場,相見畢,彼此坐定。霎時間飛艇上升,越騰越高,但聽得大眾驚詫聲,鼓噪聲,談笑聲,鬧成一片。不但百姓齊聲喝彩,連大小文武各員,也稱為奇物。孚琦更為快慰,隻因身任將軍,有守城責,不便多留城外,便起身辭了各官,先行入城。甫至城門口,忽聞轟的一聲,孚琦探頭出望,巧巧一顆子彈,飛中額上。可謂一廣額界。孚琦慌忙大喝道:“有革命黨,快快拿住!”這話一說,反把手下親兵,嚇得四散,連轎夫也棄轎遠走。孚琦正在驚慌,那槍彈還是接連飛來,憑你渾身是鐵,也要洞穿,彈聲中止,放彈的人,跳躍而去。適值張督等回來截住,刺客一時不能逃避,槍彈又未裝就,即被兵警擒住。這時才去看孚將軍,早已鮮血淋漓,全無氣息,轎子已打得七洞八穿,玻璃窗亦碎作數片。廣州府正堂,及番禺縣大令,忙飭轎夫抬回屍首,一麵押著刺客,隨張督等一同進城。張督立飭營務處審訊,刺客供稱:“姓溫名生財,曾在廣九鐵路做工,既無父母,又無妻小,此次行刺將軍,係為四萬萬同胞複仇。今將軍已被我擊死,我的義務盡了,願甘償命!”問官欲究詰同黨,溫生財道:“四萬萬漢人,便是我同黨。”問官又欲詰他主使,溫生財道:“擊死孚琦是我,主使也就是我,何必多問!”視死如歸。問官得了確供,便向督署中請出軍令,立刻用刑。
溫生財既死,官場中格外戒嚴,紛紛調兵入城。黃興等聞這消息,頓足不已,大呼為溫生財所誤。當下秘密會議,有說目下未便舉動,且暫時解散,再作後圖。獨黃興主張先期起事,提出三大理由:
第一條是說我等密謀大舉,不應存畏縮心。
第二條是說大軍入城,有進無退,若半途而廢,將失信用,後來難以作事。第三條是蓄謀數年,惹起各國觀瞻,若不戰而退,恐被外人笑罵。
眾人聞這三條理由,恰是確實情形,不得不舉手讚成,遂決計起事。到了三月二十九日,官場也微悉風聲,防守越嚴。黃興謂束手待斃,不如冒險進取,遂於是日下午六點鍾出發,他們先想了一個計策,著敢死團坐了轎子,向總督衙門內,一直抬入。管門的人,還道他是進見總督,不敢上前攔住,那敢死團已闖進衙門,便亂擲炸彈,將頭門炸壞,擊斃管帶金振邦。敢死團複向二門搗進,直到內房,並不見有總督,也不見有總督家眷。原來總督張鳴岐,聞風聲緊急,早將家眷搬在別處,隻有自己留住署內。是日聽得衙門外麵,槍聲大作,忙令巡捕探悉。巡捕未出內室,外麵已報革命黨進衙,不免心慌意亂,虧得巡捕扯住了他,從室中走上扶梯,開了窗,正是當鋪後牆,他兩人即攢出窗門,越過當鋪後簷,徑入當鋪中。眾朝奉認得張督,自然接待,張督不暇安坐,急令朝奉引出偏門,三腳兩步的,走入水師統領署內。水師統領李準,已聞督署起火,正擬調兵救護,忽報張督微服前來,便迎進花廳,作揖才罷,張督即令發兵拿革命黨。李準請張督暫住書室,自己忙調動城內防營,速救督署,複親自上馬出衙,趕至督轅前,見營兵已與革黨酣戰。黨人氣焰很盛,槍杆統是新式,看看防營中人,有點抵擋不住,李準大喝一聲,催各兵竭力向前,能獲住黨人一名,便有重賞。那時眾兵聽見有賞二字,爭先殺敵,黨人雖拚命死戰,究竟寡不敵眾,有幾個中彈死了,有幾個跌倒地上,被拿去了,漸漸的剩了數十人,隻得望後退走。李準帶了營兵,追向前去,到了大南門,又遇著一隊黨人,混戰一場,黨人又死了一半,四散奔逃。李準見四麵統有火光,複分營兵為數隊,向各處兜拿。火起處不得赴救,總教要路攔住,不使黨人逃竄,就算有功。所以黨人無從得利,次日清晨,還有黨人一大群,去奪軍械局,又被營兵殺退。營兵到處搜索,黨人無路可走,竟擁入米肆中將米袋運至店口,堆積如山,阻住營兵。營兵搬不勝搬,槍彈又打不進去,正在沒法,李準下令,用火油澆入店中,燒將起來。可憐黨人前後無路,多被燒死。這日黨人死了無數,城中損失,恰不甚多。因黨人不肯騷擾居民,見有老幼婦女,嚐扶他回家,就是街中放火,也不過是搖惑軍心的計策,往往自放自救。到了四月朔日,城中已寂靜無聲了。那時張鳴岐已回到督署,將捉到黨人若幹名,一一審訊。黨人統是慷慨直陳,無一抵賴。張督便命一半正法,一半收監。旋由同善堂內檢點各處屍首,向黃花岡埋葬。後來經黨人自己調查,陣亡的著名首領,約有八十九人,姓名錄下:
林文 林覺民 林尹民 林常拔 方聲洞 陳與桑
陳更新 陳汝環 陳文波 陳可均 陳德華 陳敏
陳啟言 陳福 陳才 馮超驤 馮仁海 馮敬
馮雨蒼 劉六湖 劉元棟 劉鋒 劉鍾群 劉鐸
李海 李芳 李雁南 李晚 李生 李海書
李文楷 徐滿淩 徐培漢 徐禮明 徐日培 徐保生
徐廣滔 徐沛流 徐應安 徐釗良 徐端 徐容九
徐鬆根 徐廉輝 徐茂苗 徐培深 徐習成 徐林端
徐進台 羅坤 羅俊 羅聯 羅幹 羅仲霍
石經武 石慶寬 榮肇明 勞培 馬侶 馬勝
周華 韋雲卿 梁緯 喻紀雲 龐鴻 龐雄
何天華 王明 姚國梁 宋玉琳 饒輔廷 餘東鴻
日全 雷勝 黃鶴鳴 杜鳳書 蕭盛躋 遊禱
秦大誘 伍吉三 郭繼梅 洗選 程耀林 葛郭樹
黎新 吳潤 彭容 廖勉 江繼厚
這八十九人內,有七十二人葬在黃花岡,隻黃興,趙聲,及胡漢民,李燮和數人,總算逃出香港,才免拿獲。趙聲恨事不成,病癰而死,與黃花岡諸君相見地下,這是廣州流血大紀念。民國紀元,當三月二十九日,為黃花岡誌士周年期,上海某報,曾有一副挽聯雲:
黃花岡下多雄鬼,五色旗中吊國殤。
廣州流血後,水師提督李準,得了黃馬褂的重賞,清政府也以為泰山可靠,越加放心。從此陽說立憲,陰加專製,不到數月,又想出一個鐵路國有的計策,闖出一件大大的禍事來了。欲知後事,請看下回。
攝政王載灃,監國三年,未聞大有失德,而國勢日危,實由於變亂已深,不可救藥。故謂亡清之咎,專屬攝政王,我不敢信。但必以攝政王可告無罪,亦豈其然?當其監國之始,嚴譴袁端二大臣,似覺剛克有餘,乃其後太阿倒持,政權旁落,叔侄子弟遍要路,無一幹濟才,但惟是貪婪淫欲,掊克為生,是豈恐其亡之不速,而故速其亡耶?誰秉國政,顧任其驕縱若此?革命黨人乘機騷動,一敗而清廷相慶,再敗而清廷益相賀,三敗四敗,而清廷且自以為無恐矣。抑知敗者愈奮,勝者愈驕,革命革命之聲喧傳海外,雖欲不亡,不可得也。故廣州一役,人為革黨悲,吾為清室懼,天奪之鑒而益其疾,覘國者於此決興亡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