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字紙(3 / 3)

同時,他經常偷偷往書店跑。一去就待半天。從不買什麼,但每去一趟,人就縮小幾分,像被抽掉一根筋——老申不肯說他的去處,還是兒子有次不放心跟蹤了才發現。

如此這般,兩三個星期下來。憑著女人的直覺,兒媳有個愉快的預感:老頭子的毛病可能要好了。這下,她終於可以賣破爛了吧,那廢紙堆兒,白天擋光線;到晚上呢,黑團團的排在陽台上,看了怵心呢。

她讓兒子去探探口風。老申心下明白,倒也不避:“我知道你們倆急我,我也急我自己呀。嗯……還是認了吧,我這樣的,就該著養狗養貓、混吃等死。”

兒子困惑了,這老爹不是喜歡字紙嗎,就像一個喜歡吃的家夥,看到酒肉大案本該眉開眼笑的,怎麼倒敗了胃、泄了氣?

想不明白,老頭子也真是怪裏怪氣。

兒媳挺開心地勸兒子:“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人與人,天生隔肚皮,就算親老子親兒子,哪能真的心連心呢。”她隻關心一個問題:這下,報紙總應該是可以賣了吧。

收破爛的自然一喊就到,興奮而克製,如同中了大獎,還喊了一個幫手,渾身散發著油汗味。站在陽台入口,手裏轉弄著繩子與秤,磨刀霍霍。

老申聞風,略顯驚慌與畏縮,但並無任何阻攔之意。畢竟,是他自己這頭先懈怠下來的。

“哈,收報紙哈,您二位坐。”他勇敢地麵對現實,像要跟破爛王拉家常。

“不累,不要坐。”“您二位”詫異地對視,這老頭兒,太客氣了哈。

“這個,你們收了舊報紙啥的都送到廢品站?”

“是啊,我們也就賺個差價唄。您這量多,價格好商量。”敢情這老頭兒是想討價還價。

“到廢品站後又到哪裏去呢?”老申好像要嫁姑娘,非要把去姑爺家的路線問個明白。

倆破爛王對瞧了一眼,這個他們還真說不好,誰還想那麼多呢。

“這個,我在報上讀過,我來告訴你們……然後呢,這些舊報紙就從廢品站給送到造紙廠。這造紙廠幹嗎呢,就進行粉碎,脫墨處理,再到化漿池打漿,然後再把這些漿料上夾板網、壓榨、幹燥,最後卷紙……”說到這裏,老申臉上慢慢亮起來,眼含著一種挺高級的笑意:“再著呢,就卷成一大筒的新聞紙了,就直接運到印刷廠了,然後印啊滾啊,套色彩印。對開裁切。得,最終流出來,就又是嶄新的日報、晚報或廣告紙片片!”

“這個,咳,哎呀……”破爛王囁嚅著,他們回頭瞅瞅女主人。兒媳也聽得頗費思量,這老頭子,到底要玩什麼花樣。

“所以呢,你們把我這廢紙收回去了,幾個輪回,一個大循環,它們還是要回到我這裏來。你買了賣,我賣了買,轉過去又轉回來!你們倒說說,這有什麼意思?不是無聊嘛!”老申好像越說越明白,原先的畏縮退下去了,頑皮而得意的他緊盯著兩破爛王。

“那您老,到底什麼意思麼!”兒媳沉不住氣了,也覺得有些丟人。

“哦,很簡單,為了不必要的勞動與消耗,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不要忙了,這些紙頭不如就原地不動吧。您二位估計一下,這堆紙,倒騰一下你能落多少錢?錢我這兒給你,就當我用錢直接去買新報紙了——懂我意思吧,咱們省掉中間環節,直接交換!”

他又把頭轉向兒媳婦:“從今往後啊,你們不要再替我訂新報紙了,我也不再另外搜羅紙片片兒。可這些舊的,一張不賣,明白嗎?總之到此為止,不進也不出,就這些堆兒,歸我。”

兒媳以為老頭子在賭氣,可看他的神情,好著呢,打通了什麼關節似的,神清氣爽:“真的,不開玩笑,這些也足夠我翻來覆去看到死的;能在死之前把它們給看透了,也算對得起它們嘍。”

兩個破爛王猶豫著,雖是送到手的大便宜,但便宜不是這樣占的,他們對望一眼,搖搖頭,提腳走了。兒媳雖有些懊惱,但想想看,也罷,事態總算是進入可控狀態了。這陽台,就當是老頭子的字紙爐好了。

人散了,屋子裏分外地靜下來,老申隱約含笑,移步換景,一個人轉到陽台上。那八九堆一人多高的報紙,如世界上最微觀的叢林,他側著身子在其中輕手輕腳地走,擠擠挨挨地走……那些字紙,為感知遇之恩,忽地軟化了、變形了,飛散開來,如同懸浮在半空中的黑色顆粒,粗糲、爛漫而窒息,倒襯得老申的背影有了幾分飄逸之態。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10期

被信息淹沒的存在感——評魯敏的《字紙》

林霆

魯敏是70後小說作家的優秀代表。她的小說特別突出的特質是,追求精神的向度,對不同階層、不同處境的人群的存在感,有著非同尋常的關注與深度思考。這一傾向,加上富有哲學深度、理性與激情並置的小說語言,使魯敏的小說創作無論是長篇還是中短篇,都體現出難得的詩性氣質。從魯敏近年來的獲獎情況看,其小說的重要性已經被評論界所認識,但是她能夠做到的,應該不止現在這些。沉潛並放慢節奏,對魯敏未來的創作或許尤為重要。

2012年,魯敏除了以長篇《六人晚餐》斬獲多項大獎,並榮登中國小說學會小說排行榜外,還有兩部短篇小說,《字紙》和《謝伯茂之死》也受到好評。相比之下,《謝伯茂之死》隱喻性更強,現實生活的變形稍顯過度;反倒是《字紙》的寫作,在輕鬆、詼諧之中,順理成章地完成了對另一種存在感的表達,即個體在信息爆炸的時代,茫然無措的感覺。

雖然是短篇小說,但作者並沒有被字數和容量所限,而是從容不迫地將“老申”對字紙的迷戀從頭說起,從他在毛時代如廁的經曆說起。這個過程中,還捎帶著把當時的特權階層描了一筆,人性的陰暗也被撩起一角:鄉村老師家上廁所,用的是學生試卷,還專門用寫有名字和成績的那個部分;會計家用的是記賬本,管它是成百還是上千,全都一筆勾銷;最後,也是讓老申中病的一次如廁,是在村幹部家,發現人家用印滿鉛字的報紙上廁所。這可把老申驚到了。他心中對於字紙的敬拜意識,就這樣由權力所激發並從此蘇醒。進入城市後,他收集報紙、廣告、宣傳單以及任何他可以得到的“字紙”。這個愛好,讓他在別的老頭麵前充滿優越感,他感到自己與眾不同、高高在上了。

小說鋪陳到這裏,該給人物一個說法、一個結局了。短篇小說是容不得拖遝、遲疑的,它對情節轉承的節奏要求是非常高的。短篇小說的結尾,往往決定了主題的深淺和人物的得失。《字紙》的結尾做得很漂亮。老申第二次受驚,把小說推向了高潮。當兒子把他帶到書店的時候,他被鋪天蓋地的紙質書籍和無邊無沿的電子信息所擊中。雖然他沒有讀懂任何一行字,但是他獲得了一條他永遠無法理解的信息,“多,太多了”。這是一種典型的城市經驗,或許也是一種城市文明病。生長於農村的老申,永遠無法進入這個海量的信息世界,最重要的是,他無奈地發現自己不得不和那些老頭一樣,混吃等死了。

最後,老申選擇了退縮,回到那個堆滿報紙的陽台,守住他能夠捕捉的微量信息。這最後一筆,是作者給人物支離破碎的存在感,最後一次重組的機會,也是給那些在現代化、城市化進程中,尋找自我而無望的人,一個飛升和超越的可能。雖然這個出口顯得很小、很飄渺,但它卻是文學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