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肖像描寫範文閱讀·1.徒步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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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
往常看見報紙上登載著某人某人徒步旅行的新聞,我總在心上泛起一種遼遠的感覺,覺得這些徒步旅行者是屬於另一個世界——一個浪漫的世界;他們與我,一個刻板式的家居者,是完全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我思忖著,每人與生俱來的都帶有一點冒險性,即使他是中國人,一個最缺乏冒險性的民族……希臘人不也是一個習於家居,不願輕易的離開鄉土的民族麼?然而幾千年來的文學中,那個最浪漫的冒險故事,《奧德賽》,它正是希臘民族的產品。這一點冒險性既是內在的,它必然就要去自尋外發的途徑,大規模的或是小規模的,顧及實益的或是超乎實益的。林德白的橫渡大西洋飛航,孛爾得的南極探險,這些都是大規模的,因之也不得不是顧及實益的,——雖然不一定是顧慮到個人的實益,——唯有小規模的徒步旅行,它是超乎實益的,它並不曾存著一種目的,任是擴大國家的版圖,或是準備將來軍事上的需要,或是采集科學上的文獻;徒步旅行如其有目的,我們最多也不過能說它是一種虛榮心的滿足,這也是人情,不能加以非議——那一張沿途上行政人物的簽名單也算不了什麼寶貝,我們這些安逸的家居者倒不必去眼紅,盡管由它去落在徒步旅行者的手中,作一個紀念品好了。這一種的虛榮心倒遠強似那種兩個人罵街,者要占最後一句話的上風的虛榮心。所以,就一方麵說來,徒步旅行也能算得是藝術的。
史蒂文生作過一篇《徒步旅行》,說得津津有味;往常我讀它,也隻是用了文學的眼光,就好像讀他的《騎驢旅行》那樣。一直到後來,在文學傳記中知道了史氏自己是曾經嚐過徒步旅行的苦楚的,是曾經在美國西部——這地方離開蘇格蘭,他的故鄉,是多麼遠!——步行了多時,終於倒在地上,累的還是餓的呢,我記不清楚了,幸虧有人走過,將他救了轉來的,到了這時候,我回想起來他的那篇《徒步旅行》,那篇文筆如彼輕靈的小品文,我便十分親切的感覺到,好的文學確是痛苦的結晶品;我又肅敬的感覺到,史氏身受到人生的痛苦而不容許這種醜惡的痛苦侵入他的文字之中,實在不愧為一個偉大的客觀的藝術家,那“為藝術而藝術”的一句話,史氏確是可以當之而無愧。
史氏又有一篇短篇小說,ProvidenceandtheGuitar,裏麵描寫一個富有波希米亞性的歌者的浪遊,那篇短篇小說的性質又與上引的《徒步旅行》不同,那是《吉訶德先生》的一幅縮影,與孟代(CatulleMendés)的Jem’envaisparleschemins,li-re-lin一首歌詞的境地例是類似。孟氏的這首歌詞說一個詩人浪遊於原野之上,布袋裏有一塊白麵包,口袋裏有三個銅錢,——心坎裏有他的愛友,——等到白麵包與銅錢都被手給撈去了的時候,他邀請這個手把他的口袋也一齊撈去,因為他在心坎裏依然存得有他的愛友。這是中古時代行吟詩人Troubadour的派頭;沒有中古時代,便容不了這些行吟詩人,連危用(Villon)都嫌生遲了時代,何況孟氏。這個,我們隻能認它作孟氏的取其快意的寄寓之詞罷了。
就那個由浪遊者改行作了詩人的岱維士(WHDavies)說來,徒步旅行實在是他的拿手——雖說能以偷車的時候,他也樂得偷車。據他的《自傳》所說,徒步旅行有兩種苦處,狗與雨。他的《自傳》那篇誠實的毫不浮誇的記載,隻是很簡單的一筆便將狗這一層苦處帶過去了;不知道他是怕狗的呢,還是他作過對不住狗這一族的事,——至少,我們可以想象得出,狗的多事未嚐不是為了主人,這個,就一個同情心最開闊的詩人說來,岱氏是應當已經寬恕了的;不過,在當時,肚裏空著,身上凍著,腿上酸著,羞辱在他的心上,臉上,再還要加上那一陣吠聲,緊追在背後提醒著他,如今是處在怎樣的一種景況之內,這個,便無論一個人的容量有多麼大,岱氏想必也是不能不介然於懷的。關於雨這一層苦處,岱氏說得很詳盡;這個雨並非
潤物細無聲
的那種毛毛雨,(其實說來,並不一定要它有聲,隻要它潤了一天一夜,徒步旅行者便要在身上,心上沉重許多斤了。)這個雨也並非
花落知多少
的那種隔岸觀火的家居者的閑情逸致的雨;它不是一幅畫中的風景,它是一種宇宙中的實體,濡濕的,寒冷的,泥濘的。那連三接四的梅雨,就家居者看來,都是十分煩悶,惹厭,要耽誤他們的許多事務,敗興他們的各種娛樂;何況是在沒遮攔的荒野中,那雨向你的身上,向你的沒有穿著雨衣的身上灑來,浸入,路旁雖說有漾出火光的房屋,但是那兩扇門向了你緊閉著,好像一張方口啞笑的向了你在張大,深刻化你的孤單,寒冷的感覺,這時候的雨是怎麼一種滋味,你總也可以想象得出罷……不然,你可以去讀岱氏的《自傳》,去咀嚼杜甫的
布衾多年冷似鐵
嬌兒惡臥踏裏裂,
長夜沾濕何由徹!
那三句詩;再不然,你可以犧牲了安逸的家居,去作一個毫無準備的徒步旅行者。
杜甫也是一個迫於無奈的徒步旅行者;隻要看他的
芒鞋見天子,
脫袖露兩肘。
這寥寥十個字,我們便可以想象得出,他是步行了多少的時日,在途中與多少的困苦摩肩而過,以致兩隻衣袖都爛脫了;我們更可以想象開去,他穿著一雙草鞋,多半是破的,去朝見皇帝於宮庭之上,在許多衣冠整肅的官吏當中,那是,就他自己說來,夠多麼可慘的一種境況;那是,就俗人說來,多麼叫人齒冷的一種境況……至所謂
相見驚老醜
他還隻曾說到他的“所親”呢。
我記得有一次坐火車經過黃河鐵橋,正在一座一座的數計著鐵欄的時候,看見一個老年的徒步旅行者站在橋的邊沿,穿著破舊的還沒有脫袖的短襖,背著一把雨傘,傘柄上吊著一個包袱;我當時心上所泛起的隻是一種遼遠的感覺,以及一種自己增加了坐火車的舒適的感覺……人類的囿於自我的根性呀!攜我這樣一個從事於文學的人尚且如此,旁人往能加以責備麼?現在我所惟一引以自慰的,便是我還不曾墮落到那種嘲笑他們那般徒步旅行者的田地;杜甫的詩的沉痛,我當時雖是不能體味到,至少,我還沒有嘲笑,我還沒有自絕於這種體味。淡漠還算得是人之常情;敵視便是鄙俗了。
西方的徒步旅行者,我是說的那種迫於無奈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一種行頭,雖說吉卜西的描寫與他們的插圖我是看見過的,大概就是那般在街上賣毯子的俄國人的裝束,就那般瑟縮在輪船的甲板上的外國人的裝束想象開去,我們也可以捉摸到一二了……這許多漂泊的異鄉人內,不知道也有多少《哀王孫》的詩料呢。
這賣毯子的人教我聯想到危用,那個被驅出巴黎的徒步旅行者。他因為與同黨竊售教堂的物件,下了監牢,在牢裏作成了那篇傳誦到今的《吊死曲》,他是準備著上絞台的了;遇到皇帝登位,憐惜他的詩才,將他大赦,流徙出京城,這個“巴黎大學”的碩士,馳名於全巴黎的詩人便盧梭式的維持著生活,向南方步行而去;在奧類昂公爵(Charlesd’Orléans也是一個馳名的詩人)的堡邸中,他逗留了一時,與公爵以及公爵的侍臣唱和了一篇限題為
在泉水的邊沿我渴得要死
的ballade(巴俚曲),——大概也借了幾個錢;——接著,他又開始了他的浪遊,一直到保兜地方,他才停歇了下來,因為又犯了事,被逼得停歇在一個地窖裏。這又是教堂中人於的事;那個定罪名的主教治得他真厲害,不給他水喝,——忘記了耶穌曾經感化過一個妓女,——隻給他麵包吃,還不是新鮮的,他睡去了的時候,還要讓地窖裏的老鼠來分食這已經是少量的陳麵包。徒步旅行者的生活到了這種田地,也算得無以複加了。
2.貴族與平民
朱湘
貴族與平民,象牙之塔與十字街頭,布爾喬亞文學與普羅文學——這些都是甚囂塵上的名詞。
我們先要來研究一番:中國的貴族在那裏?象牙之塔的文學是怎麼一種內容?十字街頭的文學又是怎麼一種內容?中國有一種什麼樣的布爾喬亞西?又有一種什麼樣的普羅利特裏亞?
在民國還沒有產生以前,不錯,中國是有一個貴族階級,雖說比起歐洲的貴族階級來,中國的是範圍小得多:是集中的而並非散布各處的,社會的勢力也弱小,無所謂,也用不著階級的意識。
在以前的中國,與其說是有貴族與平民之分,倒不如說是有識字階級與不識字階級之分,還來得妥切些。舊文學便是識字階級的文學;換一句話說,它便是“士”——士農工商的士——階級的文學。由賦到詞,那是不說自明的。元曲,我們讀了以後,自己回想一下看看,對於元代的農階級,工階級,商階級,到底增加了什麼認識沒有?小說,短篇,如《今古奇觀》,長篇,如《紅樓夢》,我們讀了以後,也可以照樣的去想。想完了,大家便可恍然而悟:舊文學內隻有考場、花園、青樓、衙門、酒樓等等;農,隻有陶淵明式的農;工,隻有牽針引線的“紅娘”或是謀財害命的船戶;商,隻有由宦場改行的“陶朱公”;醫,隻有儒醫;簡捷一句話,舊文學便是“士”階級的想象的結晶品,讀它的大半是“士”階級,至於寫它的更完全是“士”階級了……無論題材是否采自“士”階級的生活方式,讀者你不是在黑字上麵明顯的看見了一個大的“士”字,便是在行間的白紙上麵隱約的看見許多小的變形的“士”字在那裏跳動。
便是俠義小說的開山老祖,《水滸》,它也是一個“士”的想象作品。當然,這是一部浪漫事,並不比普通的小說是要描寫社會各相的;不過,司考特(Scott)所寫的各種《衛弗雷小說》(WaverleyNovels),它們又何嚐不是浪漫事,然而當代的蘇格蘭,與它的貴族,平民的各相,各種行業的形相,不是也顯現於這些浪漫事的裏麵了麼?
無論由那一方麵看來,無論由作者、讀者、題材、態度看來,舊文學隻有一種,“士”文學。拿貴族與平民來分開舊文學作兩種,顯然是不知國情。
至於民國以來,更談不上貴族與平民之分了,識字階級與不識字階級是可以區分得的……民眾教育進化了的國家內,常時有人出來責備一般讀者分辨不清真文學與假文學;現在的中國,隔離開那個階段,還早著呢。便是如今這少量的識字階級內,還可以分成有閑階級與無閑階級。無閑階級根本就看不了書,即使書中是描寫著他們的生活。至於有閑階級,就中也有一部分根本就不看書,他們寧可去賭博,抽鴉片,追女人;就中看書的,也有一部分根本就不看新文學,無論它是“貴族”的,還是“平民”的。這是就讀者來講,新文學分不了貴族與平民。
就作者來講,新文學也是不能這樣分的。並不曾看見“舞文弄墨階級”以外的任何界中有過人,在十年的商界生活,工界生活,醫界生活,農界生活,以及任何界的生活以後,拿起筆來,用他本界的題材來作一篇詩,作一部小說,作一出戲劇——好像,隻就海員來講,英國的現任“桂冠詩人”,梅斯斐爾德(Masefield)、海上生活的小說作家康拉德(Conrad)、海上生活的戲劇作家奧尼爾(O’Neill)那樣。新文學的作者,就中有許多好像是來遊曆中國的西人,走馬看花的,不知居留了有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回去了“文化”的時候,便成了家庭中,俱樂部中的“中國問題”權威,甚至於還在報紙、雜誌上作文,替書局作書,來討論“中國問題”。現在的許多作者都是“愛美的”,談下上出自某行某業,更談不到出自“貴族”階級或是“平民”階級。
就題材來講,破落了的以及不曾破落的清代貴族家庭的生活,有誰來替我們這般讀者描寫過?貧民窟裏的生活,不說讀者是茫然一無所知,便是我們這般作者,就中又有多少人看見過,更不用說度過,深悉其中的底蘊,拿來作題材,寫出一部文學了。至於“平民”,雖說不能拿來與“貴族”對用,卻未嚐不可拿來與“軍政”人員混雜;試問,包括在這個“平民”之內的各種數不清的行業,職業,新文學裏又有幾本書是取材於其中的某種行業,某種職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