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肖像描寫範文閱讀·5.回憶魯迅先生(1)
蕭紅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得……”
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大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的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他們,這種眼光是魯迅先生在記範愛農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回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裏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鍾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鍾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濛濛的小雨,弄堂裏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按成圓餅的麵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與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隻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點補助,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讚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節,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裏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或拉我的衣裳。
為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著就來拉我的頭發。
魯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裏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裏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著中國褲子,頭發剃的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後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刮著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裏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發,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盤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麵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裏出來,在弄堂裏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裏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麵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是的。”我說。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先生走過二萬五千裏回來的。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青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了功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著每封由不同角落裏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裏很深的時光。
魯迅先生坐在××電影院樓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記了,新聞片是蘇聯紀念“五一”節的紅場。
“這個我怕看不到的……你們將來可以看得到。”魯迅先生向我們周圍的人說。
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拉的壓迫,不準她做教授,不準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