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這是敏子姑娘給我縫的。可是過去了,過去了就沒有什麼意義。我對你說過,那時候我瘋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來,才算結束,結束就是說從那時起她不再給我來信了。這樣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許多日子……以前許多信都是寫著愛我……甚至於說非愛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卻罵起我來,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可是事實是那樣……”
他起來去拿毛衣給我看,“你看過桃色的線……是她縫的……敏子縫的……”
又滅了燈,隔壁的手風琴仍不停止。在說話時他叫那個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頭發著水聲。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紅啊!”說到恰好的時候,在被子裏邊他緊緊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紅通紅……啊……”他仍說下去。馬啼打在街石上嗒嗒響聲。每個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
7.來客
蕭紅
打過門,隨後進來一個胖子,穿的綢大衫,他也說他來念書,這使我很詫異。他四五十歲的樣子,又是個買賣人,怎麼要念書呢?過了好些時候,他說要念莊子。白話文他說不用念,一看就明白,那不算學問。
郎華該怎麼辦呢?郎華說:“念莊子也可以。”
那胖子又說,每一星期要做一篇文章,要請先生改。郎華說,也可以。郎華為了錢,為了一點點的學費,這都可以。
另一天早晨,又來一個年輕人,郎華不在家,他就坐在草褥上等著,他好像有肺病,一麵看床上的舊報紙,一麵問我:
“門外那張紙貼上寫著教武術,每月五元,不能少點嗎?”
“等一等再講吧!”我說。
他規規矩矩,很無聊地坐著。大約10分鍾又過去了!郎華怎麼還不回來,我很著急。得一點教書錢,好像做一筆買賣似的。我想這筆買賣是作不成了,那人直要走。
“你等一等,就回來的,就回來的。”
結果不能等,臨走時向我告訴:
“我有肺病,我是從‘大羅新’(商店)下來的,一年了,病也不好,醫生叫我運動運動。吃藥花錢太多,也不能吃了!運動總比挺著強。昨天我看報上有廣告,才知道這裏教武術。先生回來,請向先生說說,學費少一點。”
從家庭教師廣告登出去,就有人到這裏治病,念莊子,還有人要練“飛簷走壁”,問先生會不會“飛簷走壁”。
那天,又是郎華不在家,來一個人,還沒有坐定,他就走了。他看一看床上就是一張光身的草褥,被子卷在床頭,灰色的棉花從破孔流出來,我想去折一下,又來不及。那人對準地下兩隻破鞋打量著。他的手杖和眼鏡都閃著光,在他看來,教武術的先生不用問是個討飯的家夥。
8.提籃者
蕭紅
提籃人,他的大籃子,長形麵包,圓麵包……每天早晨他帶來誘人的麥香,等在過道。
我數著……三個,五個,十個……把所有的銅板給了他。一塊黑麵包擺在桌子上。郎華回來第一件事,他在麵包上掘了一個洞,連帽子也沒脫,就嘴裏嚼著,又去找白鹽。他從外麵帶進來的冷空氣發著腥味。他吃麵包,鼻子時時滴下清水滴。
“來吃啊!”
“就來,”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樓去倒開水。回來時,麵包差不多隻剩硬殼在那裏。他緊忙說:
“我吃得真快,怎麼吃得這樣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隻端起牙缸來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隻說:“飽了,飽了!吃去你的一半還不夠嗎?男人不好,隻顧自己。你的病剛好,一定要吃飽的。”
他給我講他怎樣要開一個“學社”,教武術,還教什麼什麼……這時候,他的手已湊到麵包殼上去,並且另一隻手也來了!扭了一塊下去,已經送到嘴裏,已經咽下他也沒有發覺;第二次又來扭,可是說了:
“我不應該再吃,我已經吃飽。”
他的帽子仍沒有脫掉,我替他脫了去,同時送一塊麵包皮到他的嘴上。
喝開水,他也是一直喝,等我向他要,他才給我。
“晚上,我領你到飯館去吃。”我覺得很奇怪,沒錢怎麼可以到飯館去吃呢!
“吃完就走,這年頭不吃還餓死?”他說完,又去倒開水。
第二天,擠滿麵包的大籃子已等在過道。我始終沒推開門。門外有別人在買,即使不開門,我也好像嗅到麥香。對麵包,我害怕起來,不是我想吃麵包,怕是麵包要吞了我。
“列巴,列巴!”哈爾濱叫麵包作“列巴”,賣麵包的人打著我們的門在招呼。帶著心驚,買完了說:
“明天給你錢吧,沒有零錢。”
星期日,家庭教師也休息。隻有休息,連早飯也沒有。提籃人在打門,郎華跳下床去,比貓跳得更得法,輕快,無聲。我一動不動。“列巴”就擺在門口。郎華光著腳,隻穿一件短褲,襯衣搭在肩上,胸膛露在外麵。
一塊黑麵包,一角錢。我還要五分錢的“列巴圈”,那人用繩穿起來。我還說:“不用,不用。”我打算就要吃了!我伏在床上,把頭抬起來,正像見了桑葉而抬頭的蠶一樣。
可是,立刻受了打擊,我眼看著那人從郎華的手上把麵包奪回去,五個“列巴圈”也奪回去。
“明早一起取錢不行嗎?”
“不行,昨天那半角也給我吧!”
我充滿口涎的舌頭向嘴唇舐了幾下,不但“列巴圈”沒有吃到,把所有的銅板又都帶走了。
“早飯吃什麼呀?”
“你說吃什麼?”鎖好門,他回到床上時,冰冷的身子貼住我。
(《商市街》出版時,蕭紅在日本東京,又將該篇摘錄下來,發表在1937年1月31日的大連《泰東日報》:《遼水周刊》上。)
9.他的上唇掛霜了
蕭紅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裏路遠一條僻街上去教兩個人讀國文課本。這是新找到的職業,不能說是職業,隻能說新找到15元錢。
禿著耳朵,夾外套的領子還不能遮住下巴,就這樣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聽得見人們踏著雪地的響聲也更大。他帶著雪花回來,褲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嗎?”
他一直沒有回答,像是同我生氣。把襪子脫下來,雪積滿他的襪口,我拿他的襪子在門扇上打著,隻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來,襪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濕了的,等我在火爐上烘襪子的時候,一種很難忍的氣味滿屋散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