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肖像描寫範文閱讀·6.家庭教師(3 / 3)

“明天早晨晚些吃飯,南崗有一個要學武術的。等我回來吃。”他說這話,完全沒有聲色,把聲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嚴肅一點,也或者他把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總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腳,穿上傻鞋,去到對門上武術課。

“你等一等,襪子就要烘幹的。”

“我不穿。”

“怎麼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麼?”

“不是不好看嗎?”

“什麼好看不好看!”他光著腳去,也不怕小姐們看,汪家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來,就跑到南崗去,吃過飯,又要給他的小徒弟上國文課。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錢。晚飯後,又是教武術,又是去教中學課本。

夜間,他睡覺醒也不醒轉來,我感到非常孤獨了!白晝使我對著一些家具默坐,我雖生著嘴,也不言語;我雖生著腿,也不能走動;我雖生著手,而也沒有什麼做,和一個廢人一般,有多麼寂寞!連視線都被牆壁截止住,連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夠,什麼也不能夠,玻璃生滿厚的和絨毛一般的霜雪。這就是“家”,沒有陽光,沒有溫暖,沒有聲,沒有色,寂寞的家,窮的家,不生毛草荒涼的廣場。

我站在小過道窗口等郎華,我的肚子很餓。

鐵門扇響了一下,我的神經便要震蕩一下,鐵門響了無數次,來來往往都是和我無關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領子和她很響的高跟鞋相配稱,她搖搖晃晃,滿滿足足,她的肚子想來很飽很飽,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樣子用手指點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華……”她快走到門前的木階,還說著:“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對!”

她的聲音在冷空氣裏來得很脆,也許是少女們特有的喉嚨。對於她,我立刻把她忘記,也許原來就沒把她看見,沒把她聽見。假若我是個男人,怕是也隻有這樣。肚子響叫起來。

汪家廚房傳出來炒醬的氣味,隔得遠我也會嗅到,他家吃炸醬麵吧!炒醬的鐵勺子一響,都像說:炸醬,炸醬麵……

在過道站著,腳凍得很痛,鼻子流著鼻涕。我回到屋裏,關好二層門,不知是想什麼,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髒水見她,平日不很說話,很生疏,今天她卻說:

“沒去看電影嗎?這個片子不錯,胡蝶主演。”她藍色的大耳環永遠吊蕩著不能停止。

“沒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這個片子很好,煞尾是結了婚,看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麼美滿的……”

她熱心地來到門縫邊,在門縫我也看到她大長的耳環在擺動。

“進來玩玩吧!”

“不進去,要吃飯啦!”

郎華回來了,他的上唇掛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遠時,她的耳環和她的話聲仍震蕩著:“和你度蜜月的人回來啦,他來了。”

好寂寞的,好荒涼的家呀!他從口袋取出燒餅來給我吃。他又走了,說有一家招請電影廣告員,他要去試試。

“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回來?”我追趕到門外問他,好像很久捉不到的鳥兒,捉到又飛了!失望和寂寞,雖然吃著燒餅,也好像餓倒下來。

小姐們的耳環,對比著郎華的上唇掛著的霜。對門居著,他家的女兒看電影,戴耳環;我家呢?我家……

10.新識

蕭紅

太寂寞了,“北國”人人感到寂寞。一群人組織一個畫會,大概是我提議的吧!又組織一個劇團,第一次參加討論劇團事務的人有十幾個,是借民眾教育館閱報室討論的。其中有一個臉色很白,多少有一點像政客的人,下午就到他家去繼續講座。許久沒有到過這樣暖的屋子,壁爐很熱,陽光曬在我的頭上;明亮而暖和的屋子使我感到熱了!第二天是個假日,大家又到他家去。那是夜了,在窗子外邊透過玻璃的白霜,晃晃蕩蕩的一些人在屋裏閃動,同時陣陣起著高笑。我們打門的聲音幾乎沒有人聽到,後來把手放重一些,但是仍沒有人聽到,後來敲玻璃窗片,這回立刻從紗窗簾現出一個灰色的影子,那影子用手指在窗子上抹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出現在小洞裏。於是聲音同人一起來在過道了。

“郎華來了,郎華來了!”開了門,一麵笑著一麵握手。雖然是新識,但非常熟識了!我們在客廳門外脫了外套,差不多掛衣服的鉤子都將掛滿。

“我們來得晚了吧!”

“不算晚,不算晚,還有沒到的呢!”

客廳的台燈也開起來,幾個人圍在燈下讀劇本。還有一個從前的同學也在讀劇本,她的背靠著爐壁,淡黃色有一點閃光的爐壁襯在背後,她黑的作著曲卷的頭發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劇一般地在讀劇本。她波狀的頭發和充分作著圓形的肩,停在淡黃色的壁爐前,是一幅完成的少婦美麗的剪影。

她一看到我就不讀劇本了!我們兩個靠著牆,無秩序地談了些話。研究著壁上嵌在大框子裏的油畫。我受凍的腳遇到了熱,在鞋裏麵作癢。這是我自己的事,努力忍著好了!

客廳中那麼許多人都是生人。大家一起喝茶,吃瓜子。這家的主人來來往往地走,他很像一個主人的樣子,他講話的姿式很溫和,麵孔帶著敬意,並且他時時整理他的上衣,挺一挺胸,直一直胳臂,他的領結不知整理多少次,這一切表示著主人的樣子。

客廳每一個角落有一張門,可以通到三個另外的小屋去,其餘的一張門是通過道的。就從一個門中走出一個穿皮外套的女人,轉了一個彎,她走出客廳去了。

我正在台燈下讀著一個劇本時,聽到郎華和什麼人靜悄悄在講話,看去是一個胖軍官樣的人和郎華對麵立著。他們走到客廳中央圓桌的地方坐下來。他們的談話我聽不懂,什麼“炮二隊”“第九期,第八期”,又是什麼人,我從未聽見過的名字郎華說出來,那人也說,總之很稀奇。不但我感到稀奇,為著這樣生疏的術語,所有客廳中的人都靜肅了一下。

從右角的門扇走出一個小女人來,雖然穿的高跟鞋,但她像個小“蒙古”。胖人站起來說:

“這是我的女人!”

郎華也把我叫過去,照樣也說給他們。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坐在旁邊細聽他們的講話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郎華告訴我:

“那個是我的同學啊!”

電車不住地響著鈴子,冒著綠火。半麵月亮升起在西天,街角賣豆漿的燈火好像個小螢火蟲,賣漿人守著他漸漸冷卻的漿鍋,默默打轉。夜深了!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