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你說話!”六根爺爺壓製著福生。接著便陪著笑臉地對那位警察先生說:“他們初來,不懂規矩,先生!……不過,先生!一時候,怕,怕……羅!隻要讓他們把這些草賣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
警察先生把六根爺爺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個老人:
“依你!幾時呢?”
“十天之內!先生。”
“好的!你自家有數目就拉倒。不過,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
“不怪先生!嘻!……”
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爺爺楞著。
六根爺爺:
“唉!總之,你們不該來!不該來!……”
接著,便講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給七公公聽。並且替他們計劃著:既然都來了,就沒有辦法的,應當拚命地想方法活!活!……
臨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過於著急。明天,他再來和他們作一個大的,怎樣去生活的商量。……
楊七公公的希望仍舊沒有完全死滅。他想著:“上海這大的一個地方,是決不致於沒有辦法的。”
三
聽信了六根爺爺的吩咐,把稻草統統從船上搬下來,堆到那離港邊十來丈遠的一塊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裏過冬的,並且還有好些地方壞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沒錢租房子住,又不能夠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無論如何不能拋棄的啊!
她在沿港的很多同鄉人都是這樣:船破了,就將它拖上岸邊,暫時地當做屋子住著,隻要是潮水浸不上來,總還可以避一避風雪的。福生便在這許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間,尋了一塊剛剛能夠插進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小船拖上了岸來。
怎樣地過生活呢?一家人!
六根爺爺也皺著眉頭,表示非常為難的樣子。的確的,六根爺爺是六七年的老上海了,他僅僅隻是一個人,尚且難於維持生活,何況一家拖著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著急。他象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似地朝著六根爺爺差一點兒哭了起來:
“難道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嗎?”
六根爺爺昂著頭,象想什麼似地沒有理會他。福生用稻草在補綴船篷頂上的漏洞處。孩子們,四喜子和小玲兒,躺在中船裏,滾著破被條耍獅子兒玩,媳婦埋著頭,在那裏計算今天的晚上的糧食呢!……
七公公象失了魂,走進了雲裏霧裏似的,心裏簡直沒有了一點把握了。他想不到他經年渴慕著的滿地黃金的上海,竟會這樣地難於生活。夢兒全破碎了。要是年輕,他還可以幫著兒子想方法賺錢。或者是出賣他自己的氣力;現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從心了,眼巴巴地隻能依靠著兒子來養活他。況且,這一次到上海來,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大家都沉默著。福生補好了頂上的漏洞處,也走進來了,他瞧了瞧六根爺爺,又把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
停了一會兒,六根爺爺才開口說:
“福生!光急也是沒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夠替你找到一擔菜籮的話,我再帶你去設法賒幾斤小菜來賣賣,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著急,隻要福生賣小菜能夠賺到一點錢,你也好去學著販販香瓜子。……大嫂子沒事過橋去尋著巡捕老爺,學生子,補補衣襪,一天幾十個銅板也是好撈的!……”
“那麼謝謝六根爺爺!”七公公說,“明天就請你老帶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
福生仍舊沒有作聲。他把六根爺爺送走之後,便橫身倒在中艙裏,瞪著眼珠子,望著篷子頂上那個剛剛補好的漏洞處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們太小了!吃的穿的,……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賣氣力!……”
一會兒,七公公又夾著歎了一聲氣:
“要是明朝找不到小五子,借不到菜籮,乖乖!不得了啊!……”
福生的力氣大,挑得多,而且又跑得快,他每天賣小菜,竟能賣到三四千錢,除去血本,足足有一千錢好落,七公公便樂起來了。
他自己又用稻草編好了一個小籃兒。他告訴著福生,隻要能夠替他積上三百四百文錢,他可以獨自兒去販賣香瓜子,賺些錢兒來幫幫家用。隻要天氣不下雪,他的身體總還可以支持的。
福生沒有什麼異議。四五天之後,七公公便做起香瓜子生意來了。福生嫂原來也是非常能幹的,每天招呼過丈夫和公公出去之後,便獨自兒把船頭船尾用篷子罩起來,帶著四喜子,小玲兒,跑過打浦橋的北麵,找著了些安南巡捕老爺,窮學生子,便替他們補補鞋襪,或者是破舊的衣裳。……
這樣的一家的五口生活,便非常輕便地維持下來了,七公公是如何地安了心啊!
每天早晨,當太陽還沒有露麵的時候,七公公就跟著兒子爬了起來,提著滿籃了香瓜子,歡天喜地的,向著人煙比較稠密的馬路跑去。
“誰說的上海沒有生路呢?”他驕傲地想,“一個人,隻要安本份,無論跑到什麼地方都是有辦法的啊。這就是天,天啊!”
七公公的勇氣,便一天比一天大將起來。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餓死人的地方了。他每天從大的馬路穿到小的弄堂,又由小的弄堂穿到大的馬路。隻要可以避著巡捕的眼睛的地方,便快樂地,高聲地叫著“賣香瓜子!”裝著鬼驗兒逗引著孩子似的歡笑,永遠地象一尊和藹的神抵似的。一直到瓜子賣完,夕陽西下,寒風削痛了他的膚骨,才象一匹老牛似地拖著兩條疲倦的腿子,帶著幾顆給孩子們吃的橘子糖,跑將回來。同兒媳孫子們吃著粗糙的晚飯以後,一睡,便什麼都不去想它了。
天氣畢竟是加上了幾重寒氣,聽說是快要到洋鬼子過年的日子了。小菜和香瓜子的生意都漸漸地緊張起來。福生和七公公也更加地小心著,小心那些貪婪的象毒蛇一般的巡捕和警察們的凶惡的眼睛。
“早些回啊!福生。”
“早些回啊!爹!”
互相地關照著。這一天,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的壓力,緊緊地壓迫著父子們的心。在橋邊,兒子福生又特別在站著,多瞧了那老邁的爹爹的背影一眼,一直看到那個拐過了一個彎,不再看見了,他才放開著大步,朝高昌廟鐵路邊的菜園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