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過於耽心了吧,七公公剛剛才轉過一個彎,心兒便跳起來了。手中的草籃子輕輕地抖戰著,香瓜子統統斜傾在一邊。他用著倉猝的眼光,向馬路的四圍不住地打望著:可沒有看見什麼,大半的店門,都還緊緊地關閉著沒有開開呢。
自家把心兒鎮靜了一下。於是,便開始向大小的弄堂裏穿鑽起來,口裏喊著:
“香瓜子啊!”
最初的主顧,照例是上學去的孩子們。用著白嫩的小手夾著一個銅元輕輕地向草籃中一放,便在七公公的一個鬼臉兒之下,捧著百十粒香瓜子兒笑嘻嘻地走開了。接著便是討厭的,爭多爭少,羅羅蘇蘇的娘姨和老太婆們!……
工廠的汽笛告訴著人們已經到了午餐的時候。七公公便悄悄地從弄堂裏鑽出來,急忙穿過了一條大的馬路,準備著回家去吃午飯,可是,猛不提防在馬路的三岔口邊,突然地發出一聲:
“跑來!賣香瓜子的老頭子!”
七公公一看,一個荷著槍的安南巡捕,迎麵地向他走了過來,他嚇得掉轉頭來就跑。
“哪裏去?豬玀!”
安南巡捕連忙趕了上來,用三隻指頭把七公公的衣領子輕輕地抓住著向後麵一拖!……
“豬玀依的香瓜子阿是弗賣?娘個操屄!娘個操屄!”
“賣,賣的!……”七公公的腿子不住地發抖。
於是,那個安南巡捕便毫不客氣地抓去了一大把香瓜子。接著,又跑攏來了四五個:
“來呀!吃香瓜子呀!”
一會兒香瓜子去了一大半!七公公挨在地下跪著不肯爬起來,口裏便盡量地哀求著:
“老爺!錢!……做做好事啊!……”
“錢?豬玀!”安南巡捕用力的一腳,恰好踢在七公公的草籃子上。
籃子飛起一丈多高!香瓜子,銅板,……接著又是一陣掃地的旋風!
“天哪!”七公公傷心地大哭著。他爬起來到處找尋著他的草籃子!草籃子抵剩了一個邊兒;香瓜子?香瓜子倒下來全給大風吹散了;銅板?銅板滿馬路滾的不知去向!
七公公象發瘋了似的。他瞧著那幾個凶惡的安南巡捕的背影,他恨不得也跑上去踢他幾腳,出出氣!要不是他們荷著有一支槍的話。
還有什麼辦法呢?祗好痛苦地拾起馬路上的零碎的銅板,提著半個草籃兒,走一步咬一下牙門地罵幾句;象一匹帶了重傷的野狗似的,踉蹌地走回到自己的船屋子裏來。七公公的心兒,差不多快要痛得裂開了。
兒子還沒有回來,他一麵吃飯一麵流淚的向媳婦訴述著他這一次被劫的經過。媳婦垂頭歎著氣,說著一些寬慰的活兒,小玲兒和四喜子便圍著他親熱地呼叫起來;可是,這一回,公公的懷中,再也沒有橘子糖拿出來了。
午飯過後,太陽眼看得又偏了西了,福生還沒有看見回來,七公公可真有點兒急了:
“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入他媽媽的!”
媳婦又帶著兩個孫兒走過橋去尋活去了。七公公獨自兒坐在船屋子裏,焦急地等待著兒子回來訴述他心中的苦痛。用著氣憤的羨慕的眼光,凝視著對麵的高大的洋房和汽車的飛駛;仰望著天上慘白的浮雲,低歎著自家六七十年來的悲傷的命運!
“入他媽媽的,還不回來!……”
非常不耐煩地低聲地罵了一句。忽然,老遠地有一個警察向這裏跑來了。七公公吃了一驚!
“你的兒子呢?”
“七公公定神地一看,馬上就認識了:這是上一次打兒子的耳光,要碼頭費的那個人。他連忙陪笑地說:
“先生!早上出去的,還沒有回來。”
“你們為什麼把船架在此地呢?上一回我不是對你們說過了嗎?媽媽個入肉的!……”
“是!是!先生,……”
“馬上撤開!”警察順手用捧棍一擊,拍的一聲,船篷子上立刻穿了一個碗大的窟窿!“還有,那個坪上的一堆草,也得趕快弄去!……上麵有過命令的,這是叫做‘妨害衛生,有得(礙)觀膽(瞻)’!……”
“是!是!……”七公公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去告訴你的兒子吧!要是明朝還沒有撤去,哼!……媽媽個入肉的!……”
警察先生耀武揚威地走了上去,回頭還丟下一個凶惡的狡狠的眼光來!
七公公的心兒亂得一塌糊塗了,象卡著有一件什麼東西急待吐出來一樣。他不知道為什麼兒子還不回來,天色巴巴地快要黑下來了。
媳婦孫子們都回來了,馬路上早已經燃上了路燈。胡亂地弄吃了一點東西之後,公媳們便都把心兒吊了起來,靜靜地等候著兒子、丈夫的消息。
“天哪!保佑保佑我的兒子吧!他再不能象我今天早晨一樣呀!……”
一夜的光陰,在嚴厲的恐怖中度過。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兒子福生才赤手空拳,氣憤得咬牙切齒地跑回來,一屁股坐在船頭上,半晌還說不出來一句話。
“怎,怎麼回來嗎?”七公公戰戰兢兢地問。
“入,入他媽媽的!……”福生忍氣地說:“沒得照會,昨天晚上在公安局關了一夜!……
“菜籮呢?錢呢?……”
“……”福生的眼睛瞪得酒杯那麼大,搖搖頭,沒有作聲。
“天哪!我們都活不成了哪!……”
一家人都焦急著。晚上,那個討碼頭錢的警察又跑了來,福生氣憤的祗和他鬥了幾句嘴,便又吃了他幾個耳光。結果,錢沒有給逼出一文來,警察先生也知道沒有了辦法,才惱怒地跑到那塊空坪上,輕輕地擦著一根火柴,把福生的草堆子燃燒了。
等福生知道了急忙趕上去撲救的時候,已經遲了,祗剩得一堆火灰了。
七公公便更加傷心地哭叫起來:
“天哪!同強盜一樣哪!我們活不成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