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個宴會真可以算得是個宴會了。許多人同時都說起話來。外邊的人們也都擁到窗邊去看這快樂的一群。
“蓬啪!蓬啪啪!”
聽見了這個敬酒的信號,大家都靜了一會兒。那個喜歡開玩笑的人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
敬一杯新娘,
敬一杯新郎,
下次再邀我,假使還有這辰光!
那一群人便大聲地呼喊著,也不覺得這一種調笑在他們祖父的時代已經要算是太舊了:
“曷衣搭兒!……曷衣搭搭搭兒!”
於是每一個人便輪流地跳起身來,唱著詩,說著那“快樂的一對”的笑話;後來笑話是愈說愈下流了,害得助理牧師不得不逃上樓去!婦女們是聚集在隔壁一個房間裏。
有一個人忽然高興得不由自主了,竟將酒杯打碎在桌上。這正是一個開始炮擊的信號。客人們把所有的碗盞都打破在地板上,於是向三多老爹拋著麵包塊,糕餅,杏子,糖果,最後便拋著磁器的碎片。
“算了,我說算了吧。”玩笑真個開得太不成話了,新郎便喊了起來,“算了吧!”
但是那些人都喝醉了酒,正想大鬧一場。他們攻擊得反而厲害了。助理牧師跟婦女們嚇得都趕下樓來,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
“給我走開去,走開去!”三多老爹發起怒來。他揮動著粗重的手杖,將那些客人一個個地趕到了天井裏!從那兒,石子和別的東西又紛紛地飛向窗邊來。
“真鬧得太不成話了!”
五
到了夜裏,住在遠處的客人提高了嗓子唱著歌,祝賀這對新人永遠快樂,便陸續地先走了。後來村裏人也都走上了黑暗的街道,在高高低低的鋪道上,婦女們各自當心著她們七顛八倒的丈夫。證婚人已經在一個角落裏睡著了,眼鏡是架在鼻尖兒上;他的書記走去喚醒了他,將他一把拖出了大門。到了十點鍾,隻有兩家的至親還都留在那兒。
“寶貝女兒呀,寶貝女兒呀,”瑪麗愛達的母親在哭,“你去了!”照她那麼可憐的樣兒看來,或許你會當她的女兒快要死了呢。
那車夫可不是那麼的樣兒!他喝了太多的酒,隻懷著戲謔的心情,不住地在反對他妻子的憂鬱,“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我把你帶去的時候,老太婆,你不是這樣的!”後來他拉開了她們母女兩個,也不管老太婆哭不哭,把她拖到了門邊。
那女仆巴斯刮拉媽媽也回到了她自己的閣樓裏。這天特地雇用的侍者和廚子都已經回家去了。屋子裏沉寂起來。隻有三多老爹和瑪麗愛達兩個人還坐在依舊有許多燭光照耀著的,混亂的宴會室裏。
他們靜悄悄地坐了好一會兒——三多老爹在讚賞他已經得到的姑娘。她穿著棉衣,躺在長榻上是多美麗!又是多年輕啊!“和這個老傻瓜一塊兒,真是倒楣!”瑪麗愛達心裏在那樣想,同時地痞多尼的幻影還緊緊地在她眼前浮動。
遠遠地一座鍾響了。
“十一點!”三多老爹說。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將那些宴會室裏的燭火吹熄了,隻剩了一支拿在手裏,他說:
“現在是上床去的時候了。”
他們剛走進一間大臥室,三多老爹就停止了腳步。
附近四周圍突然大聲騷亂起來,好像末日審判的時候已經到了培尼斯慕林。可怕的拋扔錫罐頭的聲音,猛烈地搖動幾百個鈴鐺的聲音,用棍子打板壁的聲音,向屋子四麵擲石塊的聲音,還有正打從臥室的窗口射進來的焰火的閃光。
三多老爹忽然想起了這些事情的用意。
“我不知道是誰指使的把戲嘛!即使這家人不怕坐牢,我也有辦法可以立刻對付他!”
瑪麗愛達聽到了這些喧鬧聲,先是嚇了一大跳,後來卻大哭起來,她的朋友們已經警告她過了:“你嫁給那個死了老婆的人,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可以聽見一支良夜幽情曲!”
啊,這真是一支良夜幽情曲!吵鬧了一會兒之後,便聽見了許多諷刺的詩句,接著又是喝彩聲,狂笑聲,還有伴和著一支風笛的歌聲,這些都是在說明新郎的年齡、權力以及怪模樣兒,暗示著瑪麗愛達過去的生活,預言著將來和年老的丈夫在一起所能享受到的幸福!一個沙沙的聲音在誇耀著和新娘過去的關係,瑪麗愛達立刻就明白了這個情況。
“你這豬玀!你這惡狗!”三多老爹大罵著,在臥室裏走來走去地跺著腳,舉起了拳頭在空中亂打,好像想把這些冷嘲熱罵立刻都打死了的一樣。
忽然他起了一種不可理解的好奇心。他定要看看,那些敢到他麵前來放肆的人究竟是誰!他吹熄了燭火,從窗簾的一角窺望下麵的街道。
好像全村的人都擁擠在近旁。沿鋪道照耀著二十多個火把,什麼東西都籠罩在青色的火光裏了。第一行站著的是地痞多尼和多瑪莎夫人的所有的親屬。那一個在他家裏快樂地做了一天客人的風笛手提莫尼也在裏麵!在他的口袋裏,或許還剩著他在八點鍾時拿到的錢呢!這壞蛋!這不要臉的東西!那些詩句或許大部分還是他編的呢!
三多老爹覺得自己幹了一生的事業,現在輕易地從指縫中間就溜跑了。他可不是全鎮的領袖嗎?現在他們都很樂意地在那兒看著他丟臉,甚至還敢對他放肆起來,都隻為了他自以為夠得上娶這位美麗的姑娘的原故!他的血液——一個會得管理整個政治區域的,發出命令來總要別人服從的貴人的血液——在身上沸騰了起來。
又發生了一陣子搖牛鈴,敲盆子的喧鬧聲。
那個痞子又喊起一些有關“美人和畜生”的詩句來,接著便是一首《三多老爹快要鑽進墳墓去》的挽歌。
“介奇,介奇,介奇!”這是多尼從一首挽歌裏摘下來做疊句的;大家聽了,也跟著同樣地唱了起來。
這個時候那流氓已經看見了三多老爹在窗口的臉兒。他從地上拾起一件東西,顧自走進天井去。這是一對縛住在一根棒上的大號角。他把它們舉到了窗邊。別的人抬了一口棺材進來,裏麵放著一個眉毛長到幾碼的木頭人。
三多老爹又憤怒,又丟臉,給作弄得眼睛都花了;他退了下去,挨著牆壁摸到一個黑房間裏去,拿到了他的槍,又回到窗邊來。他掀起簾子,打開了窗子,幾乎是無目的地接連開了好多槍。
那一群人激動起來了,隻聽見一陣可怕和憤怒的叫喊。火把熄了,接著便是向各方麵逃避的聲音,同時有人叫著:
“行凶!殺人!這是三多!那個賊!殺死他!殺死他!”
三多老爹可沒有聽見。他坐在房間中央,手裏拿著槍,昏亂得什麼也想不起來。瑪麗愛達已經嚇倒在地上了。
“現在可住嘴了吧?現在可住嘴了吧?”他隻是喃喃地說。
忽然傳過一陣腳步聲來,又有人在門上重重地敲著,說:
“開門,有公事!”
三多老爹這時才頭腦清楚了。開了門兒,一隊警察走進房來,他們的鞋釘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得非常響。
三多老爹在兩個警官中間走到了天井裏,他看見地上挺著一個死屍。這正是地痞多尼,現在已經給打得像篩子一樣。每一粒子彈都打中了他。
多尼的朋友全拔出了刀,圍繞在那兒;提莫尼也在裏麵,他舉起了風笛,想衝到三多老爹身邊去。
但是警官將群眾趕散了。三多老爹在他們中間走著,腦子又重新胡塗起來。
“多有趣的新婚夜!”他模糊地說,“多有趣的新婚夜!”
16.地鐵之吻
蒂亞
地鐵車廂搖搖晃晃,車輪輾過鐵軌發出的淒厲嘎吱聲比以前更刺耳。車窗外,滴水成冰的嚴冬籠罩一切。車廂裏擠滿凍僵的乘客,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厭煩神態畢露。好一個早晨!
突然,有個小男孩在粗魯成年乘客的一條條大腿間擠過,在車廂最裏麵的座位坐下。他依著車窗坐,周圍全是我們這些冷漠又因早起而倦意未消的大人。“好一個有膽量的小家夥!”我心想。孩子的爸爸寧願站在我們身後的車門旁。列車一路晃搖著鑽入地下,這時,怪事發生了,而且發生得很突然。那個神態凝重的小男孩溜下座位,手擱在我的膝蓋上。我一時以為他要從我身旁擠過,回去找他爸爸,便把身體挪開,但他卻身向前傾,朝我仰起頭。我接著想到:“他是要對我說些什麼,或是想跟我說句悄悄話吧。這些小鬼!”我低下頭來準備聽他講話。我又錯了!他在我臉上響亮地印下一吻。
男孩神色自若,回到座位上往後一靠,仍是若無其事地注視著窗外。至於我,則驚詫得目瞪口呆。剛才是怎麼回事?小男孩竟在地鐵車廂裏親吻素不相識的大人。怎麼會有人願意親吻我們這我們種滿臉胡茬的怪物?不久,我前後左右的乘客都一一受到這孩子親吻。我們全都忸怩不安,又莫名其妙,隻衝著孩子的父親傻笑。那做父親的準備下車時,看到我們一班人躲躲閃閃而又充滿疑問的目光,便說出原由。
“他是因為能夠活著,所以那麼高興。他曾經生過重病。”
父子倆的身影消失在擁往出口的人群中。車門關上了,列車隆隆開動。我仍感覺到臉上有六歲孩子一吻留下的火辣辣感覺。這一吻觸發了我的內省,令我心潮如湧。成年人有誰會就為了活著而高興得去親吻周圍的人?又有多少人會認真想一想,活著是多大的恩典?我想起瑞典作家斯芬·戴爾勃朗克小說《阿密尼》中,在火車上突然折起報紙、垂頭傷心痛哭的那個人。要是我們大家都袒露真實的自我,會怎樣?隻怕會天下大亂。
那送吻的小人兒像在我們臉上輕摑了甜蜜又具有深意的一掌:要小心,別讓自己變成行屍走肉。